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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2 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原烬绝春

  晨起时,武皇自榻上坐起,看着周遭装潢,一时怔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真宿在了栖梧宫。

  心里有些道不清的高兴,她微扬嘴角,转头看向身侧,榻上男子仍背对着她,一晚没动似的。武皇伸手想摸摸他的发,看看他的脸,不想手刚撩开皇夫脸颊的白发,便猝然缩瞳。

  她赶忙将皇夫拨正,待看清后猛倒吸一口凉气。

  榻上皇夫双目轻合,似无知觉,白发丝缕凌乱,素色唇边残有血痕,血迹早已干涸,都不知多久了。

  武皇霎时手脚冰凉,颤着伸手想探他鼻息,却终究未敢,踉跄下榻,也不知穿了鞋没有,动作间她目光一直钉在皇夫惨淡面色上,仓皇间瞥见皇夫脖颈上痕迹,那点点淡红的痕迹如梅花盛放于玉颈,每一朵都昭示她昨夜行径。

  而她此时才像刚清醒般,终于看得见皇夫额前的伤痕,忆起他手腕的那道血疤。倾泻铺散的白发,碎裂的衣袍,惨淡如纸的颜色,在满榻素色间,那点点痕痕,红得刺目。

  伤痕累累的男子躺在榻上,如折卧于凌乱中的裂玉。他仍无声响,却已发出了对至尊最大的控诉,

  武皇面上神情一块块破碎,动作逐渐僵硬。不是已意识到从前的过错了吗,不是早已下定决心好好珍惜他吗?那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今天这样!

  她心内无法接受给他造成如此伤害的又是自己,一时竟现出些崩溃之色,颤声道:“朕……朕怎么会干这样的事……”

  不敢探,也不敢再看,武皇经年不变的表情终于如雪山崩塌,踉跄地冲出殿去,大喊道:“御医!快传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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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道上,一队人正向栖梧宫走去,风依云坐在轿辇上,感受着一天之中难得的清静。

  前日皇夫便将他遣去了丞相府,借着年节拜会亲长的借口,叫他在丞相府待了两日,探探形势。本叫他待个两三日的,也当玩闹了,但风依云实在待不下,今晨宫门一开便赶了回来。

  再拐一道便到栖梧宫,风依云本在空望,不想却见到前头许多御医正在急匆匆往栖梧宫赶,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想都不想,翻身便跳出轿辇,发了疯似的往栖梧宫跑。

  一进宫门,便有宫人见他,表情当时绷不住,急忙道:“殿下,不好了……皇夫、皇夫殿下他旧疾又犯了!”

  “怎么回事?!走时不是好好的吗!”风依云抓住他激动道。

  那宫人表情复杂起来,暗暗瞄了眼四周,谨慎斟酌用词,极小声暗示道:“昨夜……昨夜陛下宿于此……”

  风依云当时头皮发麻,脑内嗡嗡一片,僵硬转头,此时才注意到他早该发现的御前侍从,一时间一股凉气窜进后背,他摇摇晃晃,立即奔向正宫内殿。

  “让开!”风依云使劲推开挡路人,也不管御前的宫内的还是太医院的,一路奔进去,就要冲进内殿。

  房门前的御医宫侍皆是大惊,急忙奔上阻拦,拉着他劝道:“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陛下还在里面呢!这个时候,若冲撞了,将来怪罪——”

  哪想风依云此时根本听不进,又慌又急,竟当着御前人的面大喊道:“我管那许多!我要见父亲!”

  他是皇子,本就不好使劲拉扯,众人更没料到他武艺甚好,一时竟被他挣开刹那,飞起一脚给殿门踹了开。

  四下惊骇一片,有人当即跪下告罪,风依云不管那些,急奔进去,不消二十步,便迎头望见榻上皇夫。

  御医武皇他一概略了去,两眼只盯着皇夫身上点点伤痕印记,当即两目发红。

  武皇坐在一旁,此时已穿戴好,但神情之灰痛仍未收拾,一心只系在榻上男子,此时对闯进殿的儿子,也不过一视,竟忘了发怒。

  身后跟进来的人早吓得变了色,慌张请罪,想把风依云拖出去,岂料风依云一手挣开,对着武皇,两眼瞪得滚圆,咬牙道:“你……你……”

  殿中文雁、良泽见状大事不妙,急忙冲来,硬是将风依云拖出殿去,一路拽到他自己殿中,才喝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风依云红着眼,反抓住文雁衣襟,大声道,“你是守在父亲身边的人,你怎么叫她进了殿!”

  文雁有口难言,默默低下了头。

  “殿下不要这样,宫令也不好过……”良泽赶忙来劝。

  风依云松开了手,眼中已含了泪,想起父亲伤疤未愈,又被……他心痛如摧,不由哽道:“如果父亲当真出了什么事……我不会原谅你们……”

  两句话说完,他再也维持不住,捂着脸落下滚滚泪来。是啊,他不过也才十四岁罢了。要逼他到如何呢?

  泪还在落,但风依云却是挥挥手,叫文雁归殿看护,又自拽下腰间一牌,塞与良泽,吩咐紧守栖梧宫要紧处,绝不许外人趁乱混进;又点了妥帖可信的人紧盯各宫动向。

  安排好一切,他也要去殿中亲盯着药物,走了几步,却是拽住侍从良泽挡住自己,于背后,他捂脸呜咽道:“我想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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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京一处密室,烛火摇曳,子徽仪于桌前低头默书,他手骨修长,执笔蘸墨,所写文字亦潇洒飘逸,极为悦目。如若忽略这是一份名单的话。

  一旁的慕归雨静静微笑看着,待他写完最后一笔时,忽然开口道:“你的字,有殿下之韵。”

  子徽仪执笔之手顿住,不过刹那的停滞便立刻显在笔上,末笔的撇侧锋本已收好,却在此刻忽然顿笔,墨劲多给了两分,细竹锋便成粗枝了。

  不需多言,她口中殿下是哪个殿下,二人都明白。子徽仪启唇,最终却消了辩解的心思,只问:“怎么看出来的?”

  慕归雨微笑着拿起纸张,话音淡然:“太女性高洁,尚儒徳,赏沈黛山笔法,惯练黛山字,字中正秀和,筋骨如竹。

  殿下字自幼为太女殿下教导,也有竹骨之风,但她心性飒朗,彼时又少负盛名,撇捺间不免显出几分少年意气,运笔如走龙蛇,锋芒毕露,因而自成一体。

  你的字虽然不明显,但勾折撇捺之时,会露出逸气,一如殿下。仅以我来看,还是好认的。从前临过?”

  子徽仪道:“不过几次罢了,略解相思之苦。”

  慕归雨笑笑,没再说话。她目光在名单上一个个划过,在一个名字上停下来,“柳言知?”

  子徽仪道:“是。拜佛之后,缙王与一众复聚仙羽台,为刘家一新儿庆满月,彼时柳言知也去了。”

  “嗯……”慕归雨注视这三字,笑容深了几分。

  “陛下即将赴往沐芳山,要抓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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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皇夫终于转醒。

  四周人绕榻而候,十分紧张,见他睁眼,大半都松了口气,急忙关切。

  武皇亦在一旁,她神情疲惫不堪,像是苦熬了许多年一般,不过半日,两眼积满了血丝。一见他醒,她立刻自椅上弹起,定定望着榻上人的面容,似有话想说。

  皇夫躺在床榻上,白色发丝散在脸颊边,如素色水藻缠绕着他的脖颈,他的双目黯黑无光,即使睁着,也像神魂离体,如溺于水潭的木人。

  他醒后没有言语,也没有情绪,只不过对榻边人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再无动作。

  “南玉……”武皇小心翼翼伸出手,想去触碰他,她以为他必然会反抗,扭过头或者推开她的手,不料当手迫近时,皇夫没有半分反应。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转一下,就那么木然看着头顶,武皇的手一寸寸靠近,居然真的得以落在他手上。

  触碰到榻上人那一刹那,武皇心没来由空了一下。这是她想做的动作,可真完成时,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不是妥协,也不是顺从,她自他身上读到的,是彻底的心灰意冷,就好像榻上人将身躯也舍弃了。

  这个人心死了。

  她有些慌了,立刻松开他的手,无措站在一旁道:“南玉,朕知道你不喜了,你不要恼,朕以后都不会了……朕同你保证!朕……朕真的没想到会这样……朕只是想——”

  “我累了。”

  榻上人望着着头顶宫宇,忽然开口:“除了徐太医,旁人都走吧。”

  “南玉朕……”

  岂料榻上人说完话便再不言语,对她的话视若无睹。武皇怕再刺激他,不得已跟人退了出去,却也不肯离去,只在殿门外站着。

  内殿中一时空旷,落针可闻,徐太医紧张站在榻前作揖。

  皇夫躺在床榻上,两眼木然望着上空,直言道:“徐太医,吾还剩多少日子可活。”

  徐太医立刻下拜:“臣惶恐!殿下福泽深厚,自是有长久……”

  “徐太医。”皇夫缓缓坐起身,望着他道,“你与吾十几年交情了,说实话吧。”

  “这……”徐太医语噎,脸色甚是为难。

  “不便明言么,也罢。”皇夫向前伸出手,微微一抖,长袖滑下遮蔽住手掌,伸向御医道,“如此呢?”

  徐太医抬头望了望长袖,又看了看榻上人脸色,终究重重叹了口气,跪行上前,将一手探入袖中,轻轻比了个手势。

  皇夫垂眸默然,半晌收回手,道:“也好。”

  徐太医深深下拜:“殿下恕罪……”

  “起罢,人之生死皆由天定,你又有何罪。”皇夫说罢,重新转回榻上,只道,“你退吧,去时只将依云唤进来。”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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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为了守着他,武皇心急之下直接取消了早朝,为了后宫事取消朝会,在她二十几年的执政岁月也是头一回,在朝中引了阵不小的议论。

  只是在那日后,她便没再见醒着的皇夫。怕惹他激动,又怕会见到他厌恶的眼神,武皇只在夜里人睡着后,方才悄悄入殿内看上一眼,问一问宫人他饮食如何,身体是否不适。

  白日里,她便如畏光的蝙蝠,固步于紫宸殿中,远远地避开栖梧宫。如此过了三日。

  “朕乏了。”武皇看着眼前成堆的奏折,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一旁抚琴的卫氏也停下了手指,一时间殿内寂静。

  刘育昌跟了武皇多年,自是能揣摩几分圣意,是而问道:“陛下劳累了这些时候,不如歇歇?方才栖梧宫的人还来说呢,皇夫今晨熬了汤,算一算现在也该好了。”

  “嗯……嗯?!”

  武皇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看向刘育昌,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刘育昌笑呵呵道:“陛下,栖梧宫刚刚派人来说的,现在去追,只怕人还没走远呢。”

  武皇立刻起身道:“混账东西,怎不早言语!”

  被骂一句,刘育昌却不恼,笑吟吟说:“陛下恕罪,奴哪里敢自己做主?还不是皇夫殿□□恤您政务繁忙,特意叫人嘱咐说不必急禀,待您忙罢,再提起。”

  说到此,他特意顿了顿,笑说:“陛下,这是皇夫殿下的一番心意啊。”

  武皇听见这话,心里早便柔软起来,从前二人还未生龃龉时,皇夫每每备了膳食,都是这样来请她的,不急着禀告,只待她忙完理完,再着人提醒一句。

  无论她去不去,那时他都会等。

  哪里还不明白,她按不住胸膛里酸涩的喜意,作稳状道:“嗯,既如此,也不好辜负皇夫的一番心意。即刻摆驾。”

  “遵旨。”刘育昌作揖应答,眉眼带笑,好像陛下高兴他便也高兴一般。

  备驾离殿,一路行至栖梧宫前,不待龙辇落稳,武皇便快步下辇往宫门疾去。刚踏进宫内,风中带来的香气便勾起武皇旧日的回忆,她按住激动的心情,循着淡淡的膳香,一路来到了小膳房,皇夫正轻倚在细柱前,对着眼前的紫砂锅出神。

  水烟缭绕,银发垂腰,皇夫如身在仙山雾里,身影绰绰,有些不真切的美。

  他本就肤白,又穿着素色衣衫,银发雪肤,若非今晨抿了一点口脂,整个人真是苍白的没有一点颜色。

  此情此景不知多少年未见,武皇又岂能不动容,她忍着激动与感慨,悄声走到他身后,一如从前那般,伸手轻轻揽住了皇夫的腰,无限温柔地问出那句家常的话:“能喝了吗?”

  突然被身后抱住,皇夫微微侧首,也没有惊讶的模样,只淡淡回道:“快了。”

  不过片刻回首,武皇便眼尖发现了什么,松了手,走到他身侧,轻轻捻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低下头来。她细细瞧了许久,眼露喜色道:“你擦口脂了?”

  “嗯。”皇夫就那么低头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长长的睫羽几乎盖住了他的眼瞳,透不进一点光。

  尽管饱受磋磨,皇夫仍是美的。原是似玉一般温莹的美,现是精美而易碎的瓷器,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

  尽管他依旧美丽,但总觉得缺了一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武皇或许知晓,但她从来不说。似乎,他们二人之间似是隔了一层窗户纸,只要不捅破,便可维系这样的现状。

  但这一抹淡淡的脂色如一点火星,顷刻烧尽了武皇望见的荒原枯草,教她不禁生出了绿春的期盼。

  武皇指尖上移,在他皇夫的唇前停留了许久,想触却又不敢触,如视珍宝般盯了许久,才移手道:“很好看。”

  皇夫望回炉灶,道:“陛下喜欢就好。”

  武皇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皇夫打断:“汤好了,请陛下移步殿中吧。”

  这饭气氛寡淡,但武皇却是心情大好,她多年未曾尝过皇夫手艺,喝时如饮甘霖,离去时也脚步轻快。

  对于他,武皇也不敢奢求太多,她知道自己做了许多事,无可挽回,她也不盼他能像从前一般待她,只要给一点点好颜色便好。只要不再推开她便好。

  回到紫宸殿,自有许多人面见禀事,武皇心情大好,动作间尤为利落。在唤来一人时,她忽然搁置下笔,难得悦色道:“你说的不错,男人果然还是抵不住花月之情,虽生波折,但今般种种,也着实破冰解冻了。罢了,先前罚你的,今便解了吧。”

  殿中人影叩地,恭声道:“叩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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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武皇走了没一个时辰,便有一队浩浩荡荡的人手捧宝匣入栖梧宫。

  皇夫木然站在廊下,看着宫婢们手中的胭脂水粉,听着金器玉环叮当的鸣响,面庞没有半分波澜。他身后的宫人拿着单子喜道:“殿下您瞧,陛下光是口脂就赐了整整五十盒,当真把您放在心上!”

  皇夫仍是望着院中人来人往,没有接话。文雁叹气,给了那人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只叫皇子去理赏赐,学着安置,自己则回殿中取了斗篷披在皇夫身上,劝道:“殿下,外头风大了,回殿去吧?”

  廊下皇夫仍不动,却问了他一句:“文雁,你听这院内叮叮当当,像不像谁在跑跳?”

  文雁手一滞,双唇如灌了铅,无法接话。

  皇夫道:“再站一会儿吧。”

  文雁难过,黯黯回头,命人搬了把座椅来,劝着皇夫坐下了。

  大庭中人来来往往,物品安置之时,饶是御前的宫人,所捧之物也难免发出一声金玉鸣响,每当这时,皇夫都会轻轻合上眼睛,只去听那一声声清朗的音色,就好似这院中往来的并不是宫人,而是行走跑跳着两个会佩玉带金的女孩。

  再长的礼也有安置完的时候,随着人行礼言退,脚步一个个撤出宫外,人渐渐少去,不多时,偌大的宫庭又静了下来。

  皇夫缓缓睁开眼,坐望空庭。

  许久,他忽然开口说了句话,说时,他像个有些迟钝的孩子,此时才发觉不对似的,带着一点不解,缓缓地,小声地吐露自己的问题。

  “好累啊,从前活着也这么累吗。”

  声音不再清冽,钝钝的,像把钝刀子捅在文雁胸口,他遭重重狠击,望着眼前白发人,不由哽咽着蹲在地上,极为酸楚地唤了声:“公子……”

  彼时冷风幽幽而过,吹起空庭残雪,椅上长发随风而起,丝丝飘入空中,素与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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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帝与夫共赴沐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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