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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凤梧相绝

  殿中,二人对视,许久无言。

  子徽仪十指都在颤抖,他两只眼描摹那梦中的面容,一刻也不舍得挪开,激动的情绪使他的心都在战栗,一时令他忘记了二人如今身份的不和。

  他颤着向前迈了一步,抖着声音道:“殿……下……”

  却不想风临含笑望着他,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子徽仪当场僵在那里,周身的血都在她后退的瞬间冷了下来。他脑中嗡嗡一片,丧失思考的能力,胸膛如撕裂般痛楚。

  风临就这样笑着,直直看着他,道:“这些日子,我听到你很多事。”

  这语气很奇怪,虽不是激动的语气,但叫人心猛窒。子徽仪的面容渐失血色,很快,便同风临一样苍白。

  风临道:“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姐夫?还是……徽仪?”

  平静的语调,话尾却微微上挑,带了一点戏谑。子徽仪给这句话打得丧尽气力,只能死死用指尖扣向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在这里站下去。

  风临微微歪一点头,似乎在仔细端详他,从面前这张脸读出的感情,分明仍是她过去所熟知的那个少年。

  那为什么?

  或许因疑惑,或许因内心那不愿承认的隐秘,风临终究还是向他走去了。她停在他面前一步的距离,冷冽的寒意近乎化为实质的冰刃刺向子徽仪,但他没有躲。

  风临盯着他悲伤的双目,道:“为什么摆出这样的表情,我死了,你难道很在意么?”

  “你不是在我刚死不到一月,尸骨都没凉透的时候,就接了赐婚的圣旨么?”

  “你不是在我死后还不到三月,就公然出入我皇姐的府邸,对她投怀送抱么?”

  “你不是在我还没死满半年的时候,就为了讨她的欢心,在宴会上自降身段、伏低做小么?”

  “你不是为了自证清白,宁可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衣解带,坦露肌肤,也要向大家证明,你与那个定安王不曾有过私情么?”

  说到后一句话时,风临简直是咬着牙吐出的字。

  风临抬手牵起他一缕发,冷笑道:“甚至在我亡故一年的祭日上,你还有心思去勾引别人。”

  “你既做得出这些,还敢在我面前摆出深情的模样?”

  子徽仪面容彻底冷寂,此刻的他已明白风临将说的话是什么,不由心灰意冷,眸光黯淡,垂下头来,静等她的凌迟。

  眼前人的沉默激恼了风临,她看着他低垂等死的模样,胸内那强行压下的怒火顷刻爆燃。她撇下手中青丝,伸出苍白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却又没有用力,像是只想逼这个人看自己,冷声道:“说啊,你怎么还敢在我面前作此态?”

  子徽仪抬眼望她,这一眼含着难言的浓悲,不可说的悲戚仿佛亦在这一瞬感染了风临,她愣了片刻,见子徽仪紧抿颤抖的双唇,极力压抑了好一会儿,才张口咬破的嘴唇,说出五个字:“都是我的错。”

  风临一把狠甩开他,目光里的怒火已显得可怖,“好,这就是你和我说的话……”

  她后退两步,周身散出森寒的气场,像是难以忍受这股怒火,左右来回踏了几步,眼睛黑得可怕。

  她恨想:我与你自幼相识,我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的,你同我说得那般好,你说你心仪与我,此生只求与我相守,我将这话铭刻在心上,牢牢记了这些年,我一刻都没有疑过!

  可我当真没想到,我一朝身死,你竟连守我一年都做不到!你居然那么快就投身于风恪!你和她参宴寻欢、饮酒作乐时有没有想过,她是我的皇姐!你把我放在哪里?!我的这张脸、我的这颗心你放在哪里?!

  即便要变心,要嫁人,也不能等一刻吗?

  你我这么多年,也曾有过好时候的,我死了,你就连等都等不了吗!非要在我死不到三月就转嫁别人吗!

  风临冷恨盯向他,怀着无尽凄凉问道:“你便这样急不可耐吗?连一年都等不了吗?!”

  “我若真死了,是不是这一切便是定局……哈哈,我当初竟然想娶你这样的人,我竟然想与你这样的人共度一生!”

  她突又折了回来,猛地拔出腰后的短刀,比向子徽仪,像是要将这个背弃她、欺骗她的移情之人当场捅死。

  她想杀我。子徽仪看着风临的眼睛,无比悲哀,他为她舍下了自己能舍的一切,而她还想要杀他。即便知道她不知内情,他内心也生起一股苦涩悲凉。但他仍没有躲。

  可刀尖不过逼近他几寸,风临又收了回去,盯着那张美丽的脸,愤怒喘气,复而又伸出手,慢慢扼向子徽仪的脖颈,好像要活活掐死这个人。

  但当指尖将触到他发丝的刹那,风临愣了一下,最终还是收回了手,碰也没碰一下子徽仪。

  子徽仪站在那里,被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击碎了心,他都不知道该为她想杀自己伤心,还是为她终究不舍而伤心。

  他只有疼。

  风临后退了一步,侧过脸去,张开无血色的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如此往复三回,她终于压下了那几乎将她烧灼殆尽的愤恨之火。

  她沉默片刻,扭头看向子徽仪,那目光极为复杂,数种情绪纠缠成深渊,连子徽仪都无法看透。

  不过对他而言,也无所谓了,再不会有比此刻更糟的情况了,他早已心灰意冷,做好用这副身躯,承担下她怒火的准备。

  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做好了什么决定,风临动了起来,抬步又走到子徽仪面前。将出口的话即便是她本人也无法完全接受,但她还是不能够放下眼前这个人,她愿意再给他们二人一次机会。

  长呼一口气,她道:“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你孤身一个,你没有太多选择,圣旨是她发的,你也拒绝不了,这不是你的错……你也要自保,也无法反抗,不是你的错……你……你没有错。”

  子徽仪瞪大了眼,震惊如铺天骇浪,霎时淹没了他。他根本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敢想,到了这个时候,在知道他那些传闻后,风临居然还会说,不怪自己。

  她甚至还在这短短的时间,给他找了许多理由。

  可子徽仪明明感受到了她的愤怒与怨恨,那她为什么……

  为什么会说他是孤身一个,为什么说他没有选择,为什么说他反抗不了,为什么,说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去理解他的困苦,体谅他的无助?

  就这么爱他吗?

  爱到即便自己被伤透了心,也情愿相信他的苦衷,为他开脱,说这不是他的错。

  子徽仪简直要被这几句话击垮,他的心与魂都被彻底撕碎,整个人痛得无可复加,疼得几乎令他要昏厥。他死死扣着掌心,流出血也浑然不觉痛,只因此时他的身心都为另一种巨大的痛楚折磨。

  他哀望着风临,于心中默默道:可是殿下,我从未背弃过您。

  我也爱您,一如您如何爱我。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当初做了选择,此刻便不能,也无法回头。

  他很清楚风临此刻的处境,作为一个“已死”的亲王,想要让她重新“活”过来,仅仅依靠皇夫皇子的承认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那位陛下的承认。

  而在武皇已经亲笔定论的情况下,想再让她亲手推翻自己的前言,何其困难。

  何况人本就是她下令杀的!

  需要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看似恰到好处的安排,才能为即将到来的那日筹备足够的筹码。才可能逼那些人承认,定安王“活”过来了。

  为此,他们足足准备了一年。

  缙王身边,也必须要有那么个人才行,所以他去了。

  忍耐羞辱的理由从来都是那么简单。

  因为她需要。

  风临还站在他的面前,两只苍白的手举起又放下,她想抓他的双臂,最终却只轻轻扯住他一侧的衣角,用很低很平静的声音说:“过去的事,都不要提了。”

  “现在我回来了。”

  “你还要嫁她么?”

  悲痛如巨浪扑来,将他淋了个透,他早已冰冷的身躯开始颤抖起来,殿外尖啸的风声如同他压抑的心声。

  我不要嫁她!

  我不要嫁她!

  我不要嫁她我不要嫁她我不要嫁她!!

  可您还需要踩着我血肉铺就的阶梯回来。

  所以……

  子徽仪强忍心脏的剧痛,额前隐有冷汗,说出的话像是气音,近乎是挤出了这几个字:“木已成舟。”

  风临的双眼失神了片刻,她说不出什么感觉,只听到自己问:“为什么?”

  话已至此,多说何益?话说到这份上,她该转身就走的!

  她本该转身就走的……可她没挪动脚。想听到什么回答?不知道,只是想问,就问了。

  风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刺骨的愤恨又弥漫在她的眼眸,但她还像一个偏执不甘的人,对不愿接受的结果不停追问道:“我问你为什么?论情谊,你我年少相知,论旁的……她有什么是我不能给的?”

  子徽仪只说:“殿下,覆水难收。”

  风临喊道:“什么覆水!我和你怎么就成覆水了!”

  子徽仪深深合目,再睁眼时,已换上了嘲讽的笑,“殿下,还不明白么?从圣旨降下的那刻起,我们就完了。而我,也很欢喜嫁给缙王。不然,我也不会如此逢迎她。”

  一番话说完,风临眼神已发直,她的黑眸清晰倒影着子徽仪的笑脸,他每一个口型,风临都看得很清楚。

  片刻后,风临松开了手,那块被攥骤的衣角就这样垂落回子徽仪身侧,如同一封飘落的决绝书,宣告了他们的终结。

  风临站直了身子,重新现出那副冷笑,“是了,是了……我该明白的。你这样性子的人,除非你愿意。”

  子徽仪强撑身形,咬唇不答。

  风临平静的说:“话已尽,情亦绝。旧事自此断,明朝君赴新缘,吾往大路,再不纠缠。”

  说罢她转身走向供桌,目光搜寻一圈,拿起了一壶酒,抓起酒杯,抬手斟了一杯酒,对着子徽仪举杯道,“还未贺你订婚之喜。”

  子徽仪脸色惨白,连连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残忍至极的话,僵硬后退。

  可风临不容许他回避,他退,她便快步上前,抬手将他推倒在地,而后抓住他的下巴,强行扳开,逼迫他张开嘴。

  在子徽仪绝望的目光里,风临冷漠注视着他,轻笑着执杯,将酒倒入子徽仪口中,逼他喝下自己的贺酒。

  每倒进一杯,风临便轻笑着说一句。

  “一祝花月久长。”

  “二祝金玉盈箱。”

  “三祝高堂多贵子,岁岁常绕君膝旁。”

  子徽仪痛苦地合上眼,吞咽着辛辣的酒水,无力地伸出流血的手,去推风临。然而无论他怎样抗拒,她还是逼他将这三杯酒尽数喝下了。

  他还是喝了她的贺酒。

  既然选择和那人在一起,她便能笑着贺。

  贺他订婚,祝他与那人花月长久,子孙满堂。她将这狠毒的诅咒拌在酒里,逼他受下了。偏偏是她……

  子徽仪此时只想死。

  风临倒完这三杯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手指轻轻拂过他痛苦合闭的双目,不知带着什么情绪,轻声说了一句话。

  “直到这一刻,你还是没有泪啊。”

  子徽仪骤然睁眼,却正见到风临起身,抬手将酒杯丢在地上,啪一声碎了。

  冷清享殿中,风临身披黑氅,最后看了他一眼,用最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句:“走了。”

  随后,她便真的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踏入门外纷飞的大雪之中。

  子徽仪颤抖着从地上爬起,看着她的背影在视野中慢慢模糊,直至隐于昏沉的雪雾。

  移开注视她的目光,他踉跄几步,站不稳的样子,脸色惨白无血色,伸手捂住心口,抖着唇喃喃念起两句话:“不计得失,不计荣辱……”

  “不计得失,不计荣辱……不计得失,不计荣辱……”

  子徽仪一遍遍念着,像在拿这话安慰自己,又像在拿这话提醒自己,逼迫自己。

  该是越念越坚定的,可他越念字句便越抖,越念,越止不住满溢于字词间的悲哀,“不计,得失……不计,荣辱……不计……不计……”

  他终是支撑不住,念着那最后两个字,崩溃地跪倒在地上,抬起已是血红一片的手掌捂住眼睛,对着她离去的方向,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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