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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为何又是我

  连日的奔波让风临有些吃不消,刚一回华京便想感觉睡一觉。可恨的是御前的人早早候在王府门口,瞧这样子不走一趟是不行了。

  风临回府更衣梳洗了一下,略耽误了些时辰才跟几人入皇城,面圣前理理仪容,是情理之中,也说不得。

  风临这次没有骑马,坐着车驾悠悠逛去。宁歆早就没了踪影,现下身边跟着的是自己简拔的护卫。

  一路行至紫宸殿,风临对着武皇一拜:“臣敬叩圣安。”

  武皇看了一眼殿中坐着的刑部尚书与中书省的几位官员,她们会意,起身退下了。

  待诸人走后,武皇才悠悠开口:“定安王金秋小游,可玩的尽兴?”

  风临跪道:“臣有罪。”

  武皇看着她,道:“朕这几日在想,是不是该给你封个地方,养养伤?”

  风临面色微凝,道:“陛下若有令,臣定然从命。只是臣离京多年,未能尽孝于父君膝前,已是愧疚万分。望陛下怜悯臣思父之心,容臣在京赖些时日吧。”

  武皇后背移靠于椅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风临,忽问起了另一件事:“你怎么不骑马来?”

  风临答:“不合规矩。”

  武皇道:“朕曾准你皇城驾马。”

  风临答:“陛下仁厚,但臣不能因此狂悖,失了臣子应有的敬畏。”

  在打量了风临片刻后,武皇道:“你安泉之战,虽大胜,但朕未赏,你可知为何?”

  “臣知。”

  “你遇袭一案,罪止于执金卫,这个结果,你可接受?”

  “臣……无异议。”

  “嗯……”武皇手重新放回桌面,郁金的衣袍流光溢彩,“朕曾对你有期望。”

  风临跪在殿中,低垂着眼眸,面色平静,无甚波澜。只是垂在身侧的右手,似乎被那个“曾”字刺痛,微微地抽痛了一下。

  武皇淡淡道:“自然,朕现在也是对你有期望的,只是与以往稍有不同。”

  风临道:“臣当守臣的本分。”

  武皇微微点头,道:“你能如此想,最好。北疆事务你暂且遥领,待朕寻到合适的人后,再解了你的重担。听说闻人家那位失踪的小姐,你给寻回来了?”

  风临一愣,道:“是。”

  武皇道:“送还闻人家罢。闻人家那几个老臣很宝贝这个后生,到朕面前哭了几次。”

  风临点了点头,说:“陛下,魏老一事……”

  “朕知。”武皇道,“是寻常失火,朕遣大理寺卿亲督此案,她既这样说,不会有疏漏。”

  风临收起了后话,又道:“陛下,臣的王傅,可有人选了?”

  武皇微一抬眼:“你有中意的?”

  “臣……臣想同陛下讨闻人小姐。”

  “她?”

  风临胡说道:“陛下,闻人小姐品性坚韧,为人正直,若能得她为臣王傅,臣定能规行矩步……”

  武皇摆了摆手,打断了她:“再议。”

  风临垂下了头,没有说话。

  武皇拿起桌上的一本奏文,又放了下去,看了风临两眼,终是开口道:“你的伤,果真无碍?”

  风临跪在地上道:“一点小伤,早已大好。劳陛下挂心,是臣之过。”

  武皇眼眸低垂,良久道:“如此倒好,你虽顽劣,却是把好刀,若折了,朕一时倒不知选何人替你。”

  风临垂着头:“臣谢陛下抬爱。”

  武皇叹道:“去罢。”

  风临起身欲走,又收回了脚,看着武皇桌上的茶杯,犹豫着开口:“陛下,入了秋,就不要再喝凉茶了……”

  武皇没有抬头,只道:“去罢……”

  风临不再言语,行礼告退。殿门悠悠关闭,四下静默,翻动奏文的手指停在半空,许久未动。

  往宫外走时,风临恰正面遇到慕归雨,风临面色如常,仍是没什么表情。慕归雨则对她优雅作揖:“下官见过定安王殿下,殿下安康。”

  “嗯。”风临淡淡回了一声,手扶着长刀走了。

  待她走远,慕归雨身旁的文臣才抬起头愤然道:“这定安王好生孤傲!”

  慕归雨笑道:“亲王自然傲些,又是武将,难免与咱们不对付。走吧大人,别让陛下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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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王府,见议事堂中场景,风临也不免错愕:“你们在作甚?”

  闻人言卿坐在堂中右侧那排椅子中,靠着宁韶不远坐着,垂头愁眉不展。宁韶则端坐一旁,挂着职业性的假笑,像个娃娃般被文成章打量。一旁的寒江一个人在堂中伺候,忙得是焦头烂额。

  白青季则手捧一摞文书,左看看闻人又看看宁韶,时不时对文成章翻个白眼,眉毛拧的像麻花一般。她见风临回来,转头抱怨道:“殿下,卑职以为您这几日跑出去定有大事要做,不成想却带了两个男子回来!卑职在京给您左挡右挡,累的狗一样,可不是为了让您出去风花雪月的啊!”

  闻人言卿幽幽抬头道:“我是女的……”

  风临无奈道:“青季,你误会了,吾只是去救故交去了。”随后对寒江道:“怎就你一人伺候?”

  寒江看了宁韶一眼,道:“殿下,奴婢担心旁人伺候不好,所以……”

  白青季原不是京中人,更不识宁韶,可寒江认得宁韶,自然晓得其中利害,故不敢叫旁人近前。

  风临点点头,道:“你先领公子下去吧,寻个客房,找两个签了死契的伺候着。”

  寒江点头领命,宁韶不语,拿起帷帽戴回头上,跟着出去了。

  风临与闻人言卿对视了一会,忽开口问:“望归,喝一壶么?”

  闻人言卿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喝罢!”

  风临冲着将要劝的白青季道:“去叫人温两壶酒来,你在外守着,没什么急事不要让人近前。”

  白青季道:“殿下,您那伤……”

  风临:“不妨事,吾只喝一点点。”

  白青季不情愿地出了堂,不多时便有四五下人端来几壶热酒,几碟肉菜。风临起身对着闻人言卿招手示意,二人一齐走到了内庭一处见客茶室。

  风临望着窗外小石景道:“这里好些,在这喝。”

  二人坐在软垫上,几位仆人放下酒菜按令退下,一时四下寂寥,只有风声沙沙。

  风临拿起一壶给自己斟道:“劳你自己动手了。”

  闻人言卿不语,抬手给自己倒了满杯,一饮而下。

  风临叹气道:“吃点菜再喝吧。”

  闻人言卿笑笑,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拿起酒杯道:“殿下不问,是要等我说?”

  风临轻轻笑了笑:“不知从何问起。”

  她轻抬酒杯抿了一口,似是找话题一般望了望闻人的耳坠,道:“从前没见你戴这些。”

  闻人言卿微微一愣,而后手指摸上那颗微凉的宝石,开口道:“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话音渐散,闻人言卿抬手又饮了一杯,酒杯重重撞在桌面,她看了许久,露出一个苦笑:“殿下还不知,我是男妓之女吧?”

  风临微愣,酒杯轻放,没有接话。

  闻人言卿低声道:“我父亲原是边城一青楼的名妓,仗着有几分才色,在那里的文人圈有些名气。母亲出行游玩时,巧闻父亲才名,便豪掷千金抱得美人归,同他在那做了一年的夫妻。”

  停顿片刻,闻人摇头轻笑:“不对,算不得夫妻……顶多是一段风流韵事。母亲是世家大小姐,有钱有闲,做了几年的纨绔,我的父亲,不过是她荒唐时,犯下的一个错误。”

  “后来浪子回头,这段错误也就没有后话了。只是母亲没料到,有了我。”闻人言卿拿起酒杯,望着杯中人影出神,耳边的坠子似是响应着话,闪着淡蓝的光。

  “正夫未娶,庶女先出,此等丑闻,引得外祖母暴怒。为了母亲婚配考虑,外祖母把这事瞒了下来,把我偷偷送回了父亲身边。两年后母亲娶了位世家公子,琴瑟和鸣,岁月静好,哪还想得起千里之外的我们。”

  “那段错误被随手丢在角落,独自腐烂。……我父亲是个蠢人,满青楼的男子都没心肺,偏偏他是个多情的。自从遇见了母亲,便再不肯在那花柳之地待着,拿母亲给的钱赎了身,买了个破屋子安家,靠浆洗缝补养活我。

  这样的苦日子一直过到我九岁,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要我了。”

  闻人抬起杯又一饮而尽,不知不觉间,一壶已见底。

  “那天他傍晚没回来,我独自在破屋里坐到天亮,被闻人家的人接走了。”

  “后来我听说,他重操旧业,又抱起了琵琶卖笑。再后来,我听说京城来了个男伶,带着个蓝坠子,琵琶弹得很好。”

  闻人言卿望着窗外,道:“我从那天开始,一家一家去找,逛遍了京城大小花柳巷,没找到他。男子都笑我人傻,跑那花钱对诗,我在心里笑他们傻,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她抬手取下左耳的耳坠,拿在手中看得出神,“这是坠子原是一对,是那个大小姐给他的定情之物。他赎身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连脚上那双绣花鞋都抵给了他们。独独留下了这对坠子。

  若不是那年我病的快死了,他再难也不会动它。”

  闻人言卿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晃着手里的蓝宝石耳坠,眼睛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旁的,蒙上红红的一层雾。

  她咧嘴笑道:“他总在归家后戴上这枚破坠子,抱着衣服坐在门口,坐在夕阳里,一边望一边缝补,嘴里唱那首快听烂了的诗。”

  “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满青苔。”

  闻人言卿笑道:“蠢人一个。连我那时也知道,母亲根本不会回来。他把来路望断,也等不到那位大小姐。”

  闻人言卿道:“我不受人待见,去了闻人家也是一样。她们接我回去是因为母亲九年未能产育,算命的说她有一女飘流在外,惹怒了祖先,不接回来她就不会有孕。”

  “也不知是真是假,把我接过回去不过两年,母亲竟真生了个女儿。当真是神奇。”闻人言卿道,“我本就出身微贱,府中又有了嫡女,我便更不受待见,随便把我过给一位男侍,母亲也没再管我。加之我开蒙极晚,到了学堂连先生也不待见我,同窗更不必提,自我回京后流言便传开了,谁不笑我是男妓之女?”

  “那几年我受尽了冷眼讥笑,到哪都受人指点。我只能埋头书本,非必要绝不出门。”

  “这个世上第一个知晓我出身后,还对我以礼相待的便是殿下。懿明殿下。”闻人言卿拿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她夸我的诗写得好,夸我文章写得务实。这在您眼里不算什么,可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要知道那时,连先生都不愿看我的功课。”

  闻人言卿目光沉沉,低声道:“她也是第一个,因我逛风月场而劝诫我的人。”

  风声乍起,满庭萧索。

  二人静默许久,闻人言卿连饮三杯后,才再开口。

  “殿下是个好人,假以时日她定可以成为一个明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闻人言卿很认真地说:“我发誓效忠她,对天千百遍。不为别的,就为她给了我尊严,给了我自信。让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我可以有理想,有抱负,可以比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强。

  那日我说士为知己者死,不是玩笑话。我去忍山,抱的是前途尽毁、身名俱亡的觉悟启程的。我站在忍山前想,哪怕拼上一条命,也要揪出杀害太女的黑手,为殿下报仇。”

  “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话至此处,闻人言卿有些崩溃地捂住脸,“人人都有份……图谋不轨的,瞒而不报的,视而不见的,诺大个朝廷,竟有大半沾了殿下的血!”

  “殿下的一腔热血害了她!我悔不当初……我不该纵殿下变法的……我也有罪,我的手上也有她的血……我有何颜面叫嚷替殿下报仇……我的天真愚蠢,不也害了殿下吗!”

  她捂着脸落泪,凄然道:“同行十二人,一位遇刺,两位中毒,三位半途返京,五位同流合污。独我一人,游荡在北方,像只野鬼。”

  “您道我为何不回京?因为失望啊。”她落泪道,“我对这朝廷失望,也对自己失望,更对这世道失望。”

  “她是好人,她就是想让全天下人都吃饱饭,她不该是这个下场啊……”

  闻人言卿终是失控,眼泪从指缝涌出,淹没了庭院。她嚎啕道:“我的殿下啊!不该是这个下场啊!她们竟让她横尸在地,死得这样屈辱!她可是太女啊!”

  她哭得颤抖,捂着脸蜷缩成一团。

  风临坐在她面前,不发一言,她眉皱得颤抖,似是有万千情绪翻滚。但她没有表露,只是深深地合上了眼。

  待哭声渐息,风临才缓缓睁开双目,沉默着给闻人言卿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满,仰头饮下。

  闻人言卿拿起酒杯,哑着声音道:“殿下……我游荡在街上的时候,得到了我父亲的死讯。他不知何时回到了那个伤心地,在那间小破屋孤独病死了。

  等我寻去的时候,尸首都风化成白骨了,他一句话也没留给我。就有一块白帕子,放在他身侧,我打开一看,是那颗蓝耳坠。”

  “蠢人啊……他怎么这样蠢……我当时恨他不争气,为了这样一段感情折磨了自己一生。”

  “后来我游荡了多年,在一夜独坐荒野时忽然明白了,他或许并不蠢。连小孩都明白的事,他怎么会不明白?他也许……就是放不下。”

  “我想给父亲碑上写两句挽文,可追忆那九年,我却只能记起他独倚门前,轻轻唱诗的场景。他这一生,竟不过一句: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我最终只刻了他的名字。”

  她拿着酒杯叹道:“殿下,我是不是很失败?为臣无能,为女也无能。我这辈子就两个重要的人,全都死在了我前面,而我连帮她们瞑目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啊……不对。”闻人言卿苦笑道,“我还有一个在意的人,可惜他受难的时候,我也不在。等到我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总是晚一步,什么事都是……晚一步。”

  酒已凉,如寒刀入喉。

  二人执杯对饮,四下风声萧索。

  同在天涯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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