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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风雨前的宁静

  黑夜如期而至,仅剩的十三人悄然下山,带着几分拼命的架势。似是没料到她们会逃出山火,相邻这座小山脚下围守的人并不多,值守也并不警觉。

  几人如鬼魅般绕至士兵身后,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她们的喉管。在夜色的掩饰下,她们得以逃了一段距离,可也只是一段。将近天明时,已有追兵紧随其后。

  风临不得已,又投入荒山野岭藏身。

  如此折腾几日,柳将军也终于心急了,快马加急往京,去请个主意。

  风恪夜里接到信后并未急着行动,她只轻轻笑了笑,对着心腹道:“皇夫近来,身子骨可好?”

  心腹不语,转身消失于夜色之中。

  翌日一早,定安王遇袭身亡的消息,就传到了皇夫的耳朵里。

  当着吕昭仪的面,皇夫生生喷出一口鲜血,素色的衣襟顷刻间被浸透,极为骇人。而后是第二口,第三口,鲜艳的血从口鼻漫溢而出,用手捂也捂不住。

  吕昭仪功成身退,悄然离去,留下栖梧宫满地慌乱。

  柳将军收到回信已是三日之后,信薄薄一张纸,只有短短四行字,随之而来的却是四五份文书。柳将军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满心疑惑。副将也狐疑问:“如此可行吗?”

  柳将军迟疑道:“殿下既然有把握,我等照做便是。”

  当日下午,柳将军亲自策马来到风临等人藏身的野岭,高声喊道:“定安王!我知道您在!追逐数日,想必您也累了。彼此这样耗下去也没有意义,不如我们相谈一番!”

  喊声四荡,荒林之中没有半分回应。

  这在意料之中,柳将军也并不恼,她从副将手中拿过一个包裹,举起来晃了晃,道:“殿下!离京许久,想必心中甚是挂念吧!我这有京中的一些消息,您难道不感兴趣吗?”

  四周寂静,又是没有回应。

  柳将军一笑:“殿下谨慎,自是情理之中!老身理解!这文书我放于包裹之中,就放在此处,人今夜我会撤走。殿下若挂念京中,可取去一看!”

  说罢,她扬手一甩,将包裹甩入林中,而后调转马头,竟真带着人马离去了。

  密林深处,宁歆低声道:“我去取来。”

  风临道:“疑心有诈。”

  宁歆点了点头,悄悄溜到包裹所在,将包裹带了回来。风临打开粗略扫了一眼,只见其中是数本文册,心中甚疑,但随即便将包裹系上,道:“先赶路,这些得空再看。”

  一行人窸窸窣窣,不多时便离开了此地。

  约一个时辰后,一个探子鬼头鬼脑地回了队伍,对着柳将军行礼道:“禀将军,包裹被取走了!”

  柳将军大喜:“追!”

  脚程哪抵得上马匹,不过半个时辰,追兵便逼近了。听着马蹄声渐近,身边几人已乱了阵脚,平白摔了数次。

  行至岔路,风临咬牙不语,抬脚便要往左边的路跑。宁歆却一把拉住她,驻足不动。风临急道:“做什么!还不快走!”

  宁歆回望片刻,斩钉截铁道:“我带人走左路,你同白青季走右面。”

  风临愣了片刻,怒道:“你这是何意?!”

  宁歆抬手扯下了风临的抹额,系在自己头上,道:“莫要费时间了,她们穷追不舍,与其被一窝端,不如分兵两路,总还有一点生机!”

  风临心知她说的有理,此刻紧急,亦不是矫情的时候,当机立断分成两队,自己领着白青季与四位士兵往右路跑,宁歆领着八人往左路奔。

  见风临身影远去,宁歆目光渐渐沉了下来,她并不急着逃命,反而在路上慢慢踱步,踩出无数纷乱的脚印。

  她低声对那八人说:“你们都是北军出身,可还记得当初起的誓?”

  一人顶着满脸的尘土道:“一日不敢忘!”

  “好!”宁歆猛然抬头,“今日,就是我们践行誓言的时候!”

  马蹄声越来越近,宁歆终于抬起了脚步,时慢时快,似戏耍般引着追兵前行。她不走大路,偏偏往荒林深处,险峻之地跑,追兵追的艰难,嘴里也不干不净:“天杀的定安王!你以为你逃得了么?!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便宜我得个功,你也好得个全尸!”

  “直娘贼!蹄子竟撩的这样快!”

  宁歆闷头跑,对辱骂全不做理会,她一路寻觅,终是逃无可逃,来到了一处断崖之上。

  身后追兵大喜:“天助我等!你已是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飞了!风临!你若还是个亲王,就乖乖走出来投降!我们也饶你那些兵一命!”

  宁歆看着断崖露出了笑容,扭头望向追兵,高声道:“老娘就是定安王!叫我投降?除非我死!说那么多废话作甚!不如一起上!老娘这颗头你们凭本事砍!想封官加爵,来啊!!”

  宁歆手持夺来的双剑,极为嚣张地叫骂,一时间气势盖过追兵,众人畏惧血手阎罗的恶名,竟无人敢上前。

  她额前带着华贵的抹额,即便追兵没人见过风临,看了抹额也不疑有他。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终是追兵打破了僵局,拔剑而上。

  身边同袍一个个倒下,宁歆苦苦支撑,渐渐落了下风。她本就不善双刃,挥舞起来颇费气力,既不流畅,也无双刃奇袭之效,疲于应付时,一个大意,左臂被齐根砍下。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脚下的地。仅存的两位同袍不忘戏,嘶喊着:“殿下!!!”持剑杀了过来。这两人喊得凄厉,那样子倒真像定安王挨了一刀。

  宁歆眩晕,右手以剑做拐插在地上,才勉强支撑身形。奇怪,眼前一片灰蒙蒙,身也冷得厉害,却感觉不到痛,宁歆白着脸一笑,这真他娘的不知是好是坏。

  方才敬业嘶吼的两位士兵,只有一个杀到了宁歆面前,两个血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一下。那人扶着宁歆望着围来的追兵,低声道:“他妈的,这下可亏大了。当初为了口吃的进北军,谁想到能把命送了。”

  宁歆虚弱地笑笑:“那你是真亏。老娘是为了远大的理想献身,老娘可不亏。”

  那人抬手刺死近前的一个士兵,呸道:“艹,还理想!”

  宁歆左臂的伤口血越流越少,脸已白的像一张纸。她听了这话无奈地笑了笑:“说的也对,我有个屁的理想。说到底,我就想要个完整的家。这既不远大,也不理想,可太难了。”

  那人道:“别扯了,我也打不动了,腰上中了几剑,撑不住了。”

  宁歆眼前越来越黑,没有答话。

  那人问:“跳吧?”

  “跳吧。”宁歆道,“不能让她们得我的尸首……”

  她用仅剩的那只手扯下了抹额,往地上一甩,道:“本王赏你们的,嘿。”

  身旁的人咳了几口血,扶着宁歆慢慢往身后的断崖挪去,宁歆两眼无神,此刻已彻底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气若游丝:“死之前当了回亲王,倒也过了瘾。”

  身旁人听了道:“今日演了这出戏,我也算对得起她当初的那块饼,下辈子就算投了畜生道,也得个轻快!”

  宁歆模模糊糊听着,只觉身躯被人带起,往后猛然一坠。耳边风声呼啸,发丝胡乱拍打她苍白的脸颊,抽出一道道红印,她也浑然不觉。

  宁歆已感觉不到痛,更感觉不到冷,眼前是一片漆黑,伸手是万千虚空,她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下坠。

  她想起大姐曾说,人死前会有回光返照,把这一生经历的所有在眼前统统过一遍。宁歆闭上了眼,静静等待自己的回光返照。在无边的黑暗里,她看到了一片泥地,她似正跪在地上,手中抱着肮脏的石头,一侧尖尖。

  风声不知何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近的马蹄之声,一个少女乱滚带爬跳下马跑到自己身边,大吼道:“你他妈在干什么?!!”

  宁歆突然笑了,她起先只是小声的偷笑,越笑越大声,最后干脆放声大笑。

  他妈的,临死前看到的居然是你。

  在坠地的前一刻,宁歆张开早无血色的嘴,轻轻问了一句:“当年你千里单骑寻我……今日我可还清了?”

  轰然巨响,万籁俱寂。

  是亏是欠,是恩是怨,从此无答。

  -

  风临与白青季正一路狂奔,身后追兵却忽然泄了劲,好像前面跑着的两人,对她们已没了吸引力。

  风临瞅准时机,与白青季一同藏身于一隐蔽处,屏息不动,听着身后追兵慢悠悠经过,道:“此话可当真?”

  “自然是真,将军都验过了,那确是定安王之物。”

  “切,累死累活忙了一通,倒给别人做了嫁衣。”

  “行了!别抱怨了,我传完信要回去复命,你们赶紧把那俩残兵杀了,到时一同去山涧搜人,柳将军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非得去捞不可。”

  “不是吧?都断臂跳崖了,还能活个屁啊!”

  “别废话了,上头有令,我们只管听就是了,快着点啊!”

  “知道了……”

  风临的心猛一收紧,四肢攀上密密麻麻的寒意。她愣在原地动也不动,直到白青季伸手来推,她才猛然回神。

  白青季不语,她也不语,二人沉默着行走,维持这诡异的安静。路崎岖,旁侧现一座破败的道观。

  道观虽破,可比荒野好千百倍。白青季停下了脚步,道:“今夜在这落脚吧?”

  风临点点头,沉默着迈了进来。

  倒塌的神官像,满殿枯败的杂草,抬头一望,几处可见夜空。二人寻了又寻,终是在后院寻到了一处有顶的小屋,这小屋以前或是道士们的居所,泥墙泥地,朴素得很。

  风临坐在满是尘土的床上,不发一言,盯着眼前的包裹望得出神。白青季坐在地上擦剑,回头看她这般,便道:“殿下,瞧瞧吧,万一有什么线索呢。”

  风临长舒一口气,伸手去解这包裹,细细数来,一共五本文册。她拿起了装裱最素净的那一封先看,却不想迎面来当头一棒,只是白纸上几个黑字,组合在一起却有如此之大的杀伤力,只这一眼,便叫她面色惨白。

  她猛然合上了文书,双手僵硬地停在空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短短一瞬,冷汗已攀满她的脸颊。白青季听见这“啪”的一声,疑问:“怎么了?”

  可风临只是一副惊慌模样,丝毫不作答。她缓缓低下头,重新打开了手中的文册,颤抖的手指夹着纸张抖出沙沙的响声。

  再看一眼,还是那些字。

  “皇帝制曰:皇夫子氏,帝王之佐,淑德之配,忧勤于苍生,福被于四海。夫与朕少时相扶持,而今二十五载,夫之贤德,无以加矣……”

  密密麻麻的字,她只看得清四个——“皇夫崩逝”。

  皇夫崩逝,皇夫崩逝,皇夫崩逝……什么意思?

  风临开始目眩,一阵阵不适翻滚着胃部,带起阵阵耳鸣。她的手指不住地摸索着那四个字,冷汗蹭花了笔锋,她机械的重复着这个动作,不住地想: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皇夫,是父亲,崩逝,是指贵人西去。字拆开都认得,怎么组合在一起,她却认不得了?

  皇夫,崩逝。父亲,死了……?

  啪地一声,风临狠狠合上文册,她用了极大的力气,仿佛要把什么揉碎般。文册被挤得皱皱巴巴,纸锋划破了指尖也不觉痛。

  走的时候父亲还好好的,还要给我缝嫁衣,怎么会突然崩逝?这一定是骗人的,胡扯!风临这么想着,眼前却不停浮现皇夫的白发,瘦削的身影。她瞥到了“惊闻噩耗”这几个字上,心猛然一缩。

  不能理会,不能细想。她僵硬地低下头,选择了逃避。放下了这被揉的狰狞的文书,轻轻拿起下一本。

  风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也不知笑给谁看。打开新的文册,这是一封言简意赅的命令,上面只有一句话:“符州北军,悉数正法。”

  她猛然将其撕成两半,狠狠拍在床上。一时间天摇地晃,耳鸣更甚。风临脑海一片空白,她接着抓起一本正红色的文书,似乎是期望这喜庆的色彩能带给她一点点好消息。

  打开一瞧,原来是一封请柬。

  丞相之子子徽仪与缙王风恪大婚的请柬。

  这热烈的色彩染红了风临的双目,她忽觉胃间一阵抽痛,不由得蜷缩起身。风临无力地推开这封请柬,把它推得远远的。她双手撑在床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徽仪,为什么?

  母亲,您终究还是赐婚了。我所渴求的,您就如此随意赐予了她。那我这些年的努力与祈求有什么意义?给您平添乐趣么?

  风临茫然地盯着剩下的两册,忽生出一股自暴自弃的情绪。还有什么能打击到她?还会有吗?她还有什么没有失去的?

  她猛然扑向剩下那两本文册,一同扯开。两封密旨应声展露在她的眼前,带起一阵尘土飞灰。

  风临努力睁大了眼睛,才看清上面写的字。

  一封书:“遣卿北去,摸其底细,解其势。事成,卿为新镇国之将。”

  另书:“柳卿私交,朕知。朕明旨一封,非为卿,实为定安。卿所忧,朕亦知。恪所命,卿所谋,朕在此明言,朕不知。符州万事,卿自便,凡涉定安,朕为聋哑家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凡涉定安,朕为聋哑家翁。

  风临伏在榻上又哭又笑,看着这两封密旨,心如刀割。她控制不住想起那年陈兵东境时,武皇送来的圣旨,和那个内侍。那内侍尖细刺耳的声音至今回荡在耳边,他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她又想起武皇封她为镇国大将军时,自己跪在白茫茫的营地,接旨谢恩时说的话:“臣愿为陛下臂膀,愿为陛下鹰犬,凡陛下心之所往,皆臣剑锋所指。”

  泪一滴一滴落在密旨上,风临看了又看,她又记起武皇那封“明旨”:“有匪猖獗,朕忧。欲遣定安平之,恐其生怨。”

  她终于抑制不住,捂脸放声大笑。泪与笑声一同落下,一片模糊中,她透过指缝看着那句“凡涉定安,朕为聋哑家翁。”,数年风雪尽数涌上心头,历历幕幕,桩桩件件,□□着她已然坍塌的精神。

  她终于崩溃。

  “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我保护的要杀我,我在意的背弃我!天啊!我原本来此,不过是想拿军功换个姻缘,就如此不容,竟要我搭上一条命!”

  “陛下!何苦如此?直言便是!”

  她用拳捶向胸口,声嘶力竭:“为臣为女,我可曾负陛下?陛下何至于此,要诛我的心!!”

  在北境,在东疆,在京。她所受的所有痛苦和屈辱都在此刻涌出,桩桩件件如回光一一在眼前闪过,避无可避。

  她抓着那五封文书崩溃地嚎啕:“欺我……都欺我……欺我年轻!欺我无依!拿我的忠心骗我!拿我的热血戏弄我!我一片忠心啊!竟被逼至此!偌大的天下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竟狼狈至此!!”

  万念俱灰,风临眼珠一转,望向身后的土墙。

  “别!不要!”

  白青季惊叫着从地上滚爬而起,伸手去够,却只碰到几缕纷飞的发丝。不要!不要!白青季无力地伸手奔去,却眼睁睁看着风临决然撞向身后的土墙。

  “嘭!!!”

  一声震心惊肺的巨响后,世界归于平静。

  白青季在离床一步之遥的地方,无力地瘫跪而下。

  她呆呆望着墙上那抹刺眼的血花,百念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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