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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4 章 威胁

  寒雨阴阴,长街淅沥,小车破开雨幕,沿僻街划至雍府。

  风临将子徽仪送到丞相府附近,并没有近前,分别时,她问了那个素问几句话:“你家公子病着为何还出门?”

  素问答:“公子出门前没有高热,只是胃疼,是宴上吃到一半烧起来的,本以为可以支撑,许是淋了雨,才重起来。”

  第二问:“胃疼多久了?”

  素问答:“两日……”

  第三问:“这宴非赴不可么?”

  素问回答这个问题时有些踌躇:“这……来时没想到这么重……”

  行了。风临这就懂了,是子徽仪要去的。

  只是,就算是乐于交际宴乐的人,至于忍着病痛还要去赴宴吗?风临觉得古怪,留意在心里了。

  她手指留恋地理了下少年的鬓发,叮嘱素问道:“府里人问起,只说是你顾的车。若有奇怪传言传出,孤会来找你。”

  素问紧紧抿唇,心中掂量着这亲王的话,府里人问不说,那他问呢?

  那位亲王没说明,是无意还是故意?

  然素问没问,只深深对着风临行了一礼,便搀着子徽仪回去了。

  风临收回目光,赶回自己王府,归府时有暗卫告知府外似有人盯梢,风临听后没说什么,只给了个眼神,暗卫悄然而退,不多时尽杀。

  风临复换车更衣行装,一路择僻静道,带着卫队往护城河畔去了。

  护城河定波桥下,夜黑如墨染,四下林树静谧,落针可闻,一辆被乌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一辆小轿停在桥脚下,一旁孟品言与慕归雨已等候在侧。

  很快,亲王的车驾出现在二人视野中,密行而来,卫队皆着黑衣。

  及会面,三人也不废话,孟品言笑着一拱手,直接向右让了一步,侧身抬手朝身后小轿一示意,轿旁手下立刻上前掀开轿帘。

  当风临真正看到平康的那一刻,才明白寒江口中那句打断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是一条腿断了,而是这个人的魂,这个人的脊梁,这个人的一切都被无情地打断了。平康像一根拦腰断折的瘦竹,灰扑扑地给人丢在那里。

  呈现在人眼前的,只是一个被酷刑摧毁了一切的肉躯。看上去,他和死人的区别,仅是他会喘气而已。

  他的腿还能走吗?

  他还能再站起来吗?

  孟品言侧立一旁,挂着笑瞄了眼轿内,想:已经废了的人,买回去又有什么用?

  但风临给钱给的很痛快。孟品言笑着纳下金子,也就不去管这些富贵的傻子如何想。

  “钱货两清,殿下,有事再来。”

  风临用等重的金子从夜狱换回了平康。

  她不用买字,她用换。因为平康不是器物。

  孟品言笑风临傻,其实她还不知道这个亲王到底有多傻。其实她再开更贵的价,哪怕再多两倍,无论这个人是生是死,哪怕只剩一把白骨,风临都会点头带回来。

  孟品言卖的是肉,风临换的是自己自小相伴十几年的亲人。

  再贵一倍,风临也觉得是自己赚了。

  “平康,还认得我么?”风临走上前,轻轻唤他,平康的眼中太灰败,风临怕他也如寒江那般被折磨得崩溃,试探着询问他是否还认得自己。

  轿中青年艰难的抬起头,目光苍凉。

  才一年,他就有白头发了。

  忍着难过,风临向他伸出手,轿中青年沉默着,缓缓地将手抬起,一寸一寸地挪出轿子,挪到月光下,挪到风临眼前。

  于是风临便看到,他缺掉的那一节小指。

  她强撑的镇定终于崩塌,两只手颤抖地想握住那只手,却不敢近前,只能在它周围颤动,“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这根手指怎么回事,内卫与平康都很清楚。拷问时为了给这个嘴硬的青年一个教训,她们拿着斩骨刀,摁着他的手,把他的小指一块一块地剁了下来。

  一个指节细着些剁,可以剁三刀,大多数人一刀便招。平康经了五刀,昏过去了。

  一个字也没说。

  亲王的卫队已经握住了刀把,毫无疑问,她们感受到了风临的杀意,似乎即刻就会在这方寸之地发起血腥的报复。

  察觉到不对,慕归雨赶忙上前想开口,但轿中的青年却先她一步动了起来。平康行动很困难,抓着轿帘才能站起身,他用那只手握住了风临的手。尽管动作虚弱巍颤,然而让人感受到一股沉稳的坚定。

  他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有资格要求公道的人,亦是最有资格歇斯底里,发泄报复的人,下一瞬他哪怕狂吼着控诉内卫的残暴,疯狂要求报仇都不足为奇。

  然而他握着她的手,却只是说:“回去吧殿下,我累了。”

  -

  回到王府时,寒江正在喝药,她神智清醒了很多,只是偶尔仍然会无端惊一下,她也总是睡不好。

  房门被轻叩三下,她放下药碗,轻轻说了一声请进,门被推开,风临探了进来。

  寒江已经识得人了,也知道了殿下没死,她喜出望外,精神连带着也好了许多,只是对于那一年的遭遇,风临还没有和她讲,怕刺激到她。寒江也大约知道风临的顾虑,并不勉强,反而很认真的喝药,告诉风临,等她彻底好了,要告诉她。

  见是风临来,寒江很高兴,她摇晃着从床上下来,跑上前去说:“殿下您回来了。”

  风临点点头,轻声对她说:“披上斗篷吧,孤领你去见一个人。”

  寒江动作渐渐停止,站在那里,眼中慢慢蓄起泪花。

  哪怕风临没有明说,她也意识到了那个人是谁。寒江十指颤抖,短短一瞬,居然哽咽到说不出话。

  风临抽出丝帕给她拭泪,眼泪却越拭越多,寒江颤声问:“他……他还……活着……吗……”

  “活着。”风临坚定地告诉她,两个字,令她彻底安心下来。

  自寒江清醒,她一步也没离开过这间屋子。外面的世界好像挂满了刑具,她恐惧于面对。但今夜,她将脚主动迈出了门。

  门外有她想见的人。

  他瘦了吗?他的腿还好吗?她们有给他东西吃吗?

  她想看看他,她想听听他的声音。

  殿门外,月光空明,照庭如水。

  一群黑衣的士兵围绕着一个刚刚落停的小轿,有个瘦削的青年站在轿前,为人搀扶着,极为痛苦地向前挪动。

  青年穿着灰布衣,破极了,头上几缕白发搀在发髻,夜风一吹,便梭梭飞摆。

  这实在称不上什么好形象,但寒江却似看到了凡尘的神仙,激动得发起抖来。

  她再也抑制不住,朝着那个灰扑扑的身影奔驰下长阶,一路洒着泪,如归靶的飞箭,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个虚弱寡言的青年。

  什么目光、什么看法她都不顾了,此刻她的眼中只有这个青年,她紧紧地扑抱住他,满脸是泪,慌乱地察看他的手脚伤势。当她看到那节永无可能复原的断指时,寒江彻底崩溃,捧握住他的手,撕声大哭。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凄惨,就好像她的手指也给砍断了,极度的痛苦摧残着她的心,流下大颗的泪来:“她们这样对你……她们……这样对你……”

  痛心的哭声似也触动了平康,他那双灰颓若废墟的眼颤了下,似乎这份带泪的疼惜也让他的血液重新流动,于是他感觉到了痛。

  这份痛忽让他有几分活着的实感,他本是内敛的人,却于此时伸出手,在早春细蒙蒙的夜雨里,缓缓地回抱住了她。

  “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

  次日清晨。

  荣三女郎荣意荷自花楼包房中睁开眼,她昨夜忙了一整晚,又喝了大酒,照往常都要睡到晌午才睁眼,只是今天不知怎的,身上寒津津的,睡不踏实。

  她迷迷糊糊抬起头,想伸手揉揉眼睛,却突然感到一股束缚之力,她赶忙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给人捆起来了。

  这一下惊得她清醒大半,忙不迭从床上扭起身,见自己的脚也给人捆住了。

  “这怎么回事!”荣意荷大惊失色,她不记得自己有玩这项游戏,正慌张时,忽然觉得脖子上黏黏腻腻的,像是抹了。

  她闻到了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荣意荷抬起被捆的双手,飞快朝脖上抹了一下,拿到眼前一瞧,手掌上赫然沾了一大片猩红稠血。

  “啊……啊……”

  荣意荷汗毛倒竖,疯狂甩着手,在床榻上扭着后退,不想一抬头,发现床榻前正对一面大镜子。

  镜子上清晰地照出她的身影,她看到自己脖颈上不知被谁抹了一大把鲜红的血,那血液还未干透,在镜子的反射中,一股一股地缓慢流淌下来。

  荣意荷惊恐地望着镜子,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

  当日,自家女郎遭人威胁的事情惊了荣府,待一查问,才知荣家有五位女郎都遭受了荣意荷的待遇,被人在宿处捆住了手脚,脖上被抹了一道猪血。

  这鲜明的威胁令阖府上下震动,荣恒威得知消息后更是直接从虎贲军回来,下令彻查此事,势必要将这歹人揪出来。

  花楼、宿馆、书院、乃至府中仆从,都被一一查问,忙忙碌碌闹了一日,却一无所获。

  这下休说那些女郎的爹娘,连荣恒威这位将军也气急了,在府里把办事者骂得狗血喷头,骂骂咧咧地乘车去了京兆府。

  如此直忙到夜深灯疏,也没得头绪,人家京兆府的人也有她们自己的事务,不好一直打搅,荣恒威没法,只得先归府。

  荣恒威满肚子气地踏出府衙,四下张望,寻找自己的车马,此时夜已渐深,府前道上无甚人影,放眼望去只有一车停在那处,马夫随从都不见。

  “准是那群油货看着我长久地不出来,躲懒去了!”荣恒威本来就生气,见了更是火大,大步走到车前,吩咐手下去寻人,自己则转过头,对着车帘子一掀——

  随着轿帘掀起,一个黑影出现在轿中,冷白的脸上缓慢地,冷森森地勾起一个笑。

  荣恒威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凝住,头皮一阵阵发麻,僵站在轿外。

  是镇北王。

  轿中缓缓伸出一双白手,手中捧着一个木托盘,盘中横摆着五缕头发,每一缕都用颜色不同的布系着。那布条不规整,像是从衣袖上拿刀裁撕下来的,边缘泛着毛边,和头发一起,诡异地摆在托盘中。

  荣恒威盯着递来的东西,一眼就看到了左二那布条。她的女儿荣意荷,今晨就穿着这翠色的褂子。

  威胁。

  毫不掩饰的威胁。

  荣恒威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为何白日里无论如何派人追查,都查不到任何线索,而眼前这个镇北王又为何在一天将尽的此刻出现。

  给她一天的时间,是让她明白自己的能力,而此刻现身是在告诉她,这一切是谁做的,只要风临想,就可以不露痕迹地杀掉那些人。

  轿中的人此时说话了:“荣将军,您也知道,孤只一个弟弟,见他要吃苦,反应不免激动。孤的心情你要体谅。”

  “听说陛下有意许给你家,孤还愁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孤便想到个绝妙的办法:把你们家的女郎都杀掉不就好了吗。”

  风临在黑暗轻轻一拍手,露出灿烂的笑容:“没人了,还怎么娶啊?”

  黑轿子里那两排白牙,忽似变成了什么野兽的利齿,寒森森的。荣恒威对眼前诡异笑容感到毛骨悚然。

  风临眼珠一转:“不过孤转念一想,这样好像不太好,有点偏激了。所以换了个方式,和善点的,给你们提个醒。”

  说完,她手指敲了敲那木托盘,荣恒威不受控地看了过去,五缕头发在盘中瑟瑟颤抖。

  风临对荣恒威露出了笑容。

  “孤的弟弟不是谁都能娶的。有的念头,该掐就掐。不然下一次,送来的就不只是头发了。”

  “你……你以为你做这样的事,我们荣家会善罢甘休吗!”荣恒威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

  “那你们就不休呗。”风临好笑地回她,起身从轿中探出来,慢条斯理道,“去参,去谏,去报复。”

  “又或是再往孤的统军府里插几个姓荣的。”

  她走出轿子,抬手拍了拍荣恒威的肩:“去吧。让孤看看你的本事。”

  墨衣亲王抬步走过她身侧,长靴一下一下踩在青石砖上,却没有任何声响,如一阵具象的可怖夜风,在长街移动,漆黑的斗篷在她身后投下一片阴影。

  “孤也会让你明白,孤是靠什么镇平北疆的。”

  -

  翌日,荣家的五个女郎都对外宣称议了婚。

  荣意荷更是连夜拉着父亲去刘府求娶,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把聘礼抬到了刘达意的府上,生怕晚了一样。

  奇葩的消息当天便传到皇城,皇夫与风依云都在听闻的瞬间明白是谁做的。皇夫不知该喜该忧,捧着药盏愁道:“不该如此的,这样于她不利啊……这消息又是谁传给她的?”

  风依云也不明白,坐在一旁久久无言,内心情绪复杂,却也无意识松了口气。

  话虽这样说,但皇夫心里比谁都明白,风临之所以选择这样偏激的方式,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朝会。她怕武皇当众下旨赐婚。若武皇真于朝会降旨,那么她这个皇女,于情于理于权,都没有办法当众干涉母皇对儿子的婚姻决策。

  那个陛下究竟会不会如此,谁说得准?

  她不会拿弟弟的终身去赌。

  必得抢在赐婚前,把苗头扼死。

  事实上,她的确用这方式解决了可能存在的麻烦,但问题是,太粗暴了。

  这代价便是朝会上风临遭到了荣缙两方的弹劾。荣恒威更是扯出旧岁北疆的几场旧事,连千里之外的北军一齐扯了进来。

  这正好给了武皇借口。

  自风临归京后,武皇对其至今未有明面上的动作,就连前些时候风临将侧君拒之门外的事,武皇都未发作。

  风临当然不可能觉得武皇是善心大发,她只会觉得武皇在憋大坏。

  今日荣恒威等人的弹劾如此肆无忌惮,很难说没有龙椅上那位的授意。

  借着这场弹劾,武皇当殿削弱了风临的统军之权,保留她建节节度使的职位,以监谏的名头,将军中迁贬赏罚定夺改为三将审议,并将荣恒恩升为督军都督,由秦、风、荣三人审议,有一方不允,则不予通准。

  这实际上是让北疆的荣恒恩得到了参与北军军内迁贬的权利,不仅可以利于她安插人手,在风、秦二人想培植力量之时,她也可以阻挠。

  荣恒威自然是喜闻乐见,在朝上险没憋住笑,但谢元珩等人便不大顺心了。何况荣刘有意结亲的消息传出后,等同于两方已彻底绑在一个阵营。风恪一派有了荣恒威的助力,这对谢元珩等人本就不利。

  且谢家去岁曾往虎贲军中安插了几个本家人,本就存了与荣氏夺权的心思,这下荣家背后站了缙王刘氏,只怕对虎贲军中的谢氏族人要生刁难。

  朝上风临听闻龙意后面露不虞,与两方展开争论。这场成论并不激烈,然往来间话锋尤为犀利,均刺向对方要害。风临冷冰冰的阴阳怪气,更将荣恒威气得暗暗恼骂。

  只是圣意已决,再如何争论也无用。荣恒恩升为都督,风临先前代掌的都督信印自然要移交与她。然风临当朝未交,言称印不在身上,回去叫人去她府上取。

  此时祝勉又适时提起先前外甥被拒之门外之事,称若镇北王不满意她家,她不叫风临为难,是她家高攀不上,恳请圣上收回赐婚。

  她一句镇北王给风临叫得脸色陡沉,当即冷冷回道当日拒人是为了祝大人好,不然祝大人的外甥就要变成男侍了,以后上朝怎么见人。

  这话也给祝勉顶得面色发沉,有点动气了。

  最终是武皇一锤定音,先是两方各给了一句,遂命祝琅华近日便入王府,不必拘于虚礼。末了,还淡淡地对风临道:“风临,此回朕命他入的是定安王府,你可不要再拂他的面。”

  风临注视着她,冷冷地行了一礼。此后直至散朝,风临的脸色都极为难看,其余各方人也面色复杂。

  这场朝会散的不算愉快。风临更是一路冷脸,直到出皇城时,都没给谁好脸色。这也难怪,今日朝会她显然是吃了亏的,心情不好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风临当天回府,却不知为何食欲大开,破天荒吃了两大碗饭。

  当荣府人来讨信印时,风临也没了那副冰冷气恨的样子,反而端着茶盏,边品边淡淡的说:“先不给,你们态度蛮横些,等两三日后再给,要她们觉得这印不好得,我们十分不情愿。”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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