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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君子竹

  丞相府益清池旁,子徽仪孤身立在岸边,对着那一池冰水发愣。冬日里荷花早已不在,独留几支残荷探出冰层,在寒风中瑟瑟。

  身后假山小径中走来一小厮,见了他忙忙将白狐裘披上去,道:“公子怎穿得这样单薄就来这了,仔细染上风寒,快披上。奴婢寻了您许久,还以为您到哪去了!”

  子徽仪盯着那片枯黑的荷梗,自嘲道:“到哪去?我又能到哪去。”

  那小厮面露不忍,连忙说:“公子是贵人,自然是想到哪去就到哪去的。”

  “贵人。”子徽仪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是啊,您是丞相的儿子,又与缙王殿下订了婚约,自然是华京的大贵人!”小厮笑得开心,丝毫没留意到子徽仪拧紧的眉毛。

  子徽仪心沉了几分,不想与他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小厮虽是有些直脑筋,可也看出他心情不佳,忍不住小声劝:“公子,回去吧?干嘛总在这站着,您之前不是还掉进去过……”

  子徽仪默然良久,才低声说:“南星,我不是掉进去的,我是自己走进去的。”

  “公子……”

  “可世事不似池水,我进去容易,出来难。”

  小厮南星瞧他神色低颓,以为是他思念缙王,便道:“公子莫不是知道缙王殿下去崇国寺,心里挂念?殿下为皇夫祈福,左不过十天半月便回了。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她去哪与我何干?”子徽仪冷冷打断了他,“你既然不善察人心,就莫要多言,岂不知说多错多!”

  南星连忙行礼道歉:“公子恕罪,是奴婢失言了。”

  “这是怎么了?南星你怎么又惹公子生气?”一男仆匆匆赶来,手中也拿了件斗篷。

  子徽仪回头看了一眼,道:“素问啊,你怎么也来了。”

  素问笑道:“这不是起了风,奴婢担心公子着凉,便想着来送件斗篷。”

  “真是劳师动众。”

  素问看了看南星,道:“你先回去给公子拿个手炉吧,这有我。”

  南星得救一般看了他一眼,连忙离开了。

  子徽仪还是直直望着池水,也不怎么理会旁人。素问是自他入京便伺候的,自然知晓他此刻心境,劝解道:“公子,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公子既然心有抉择,只走下去便是,又何必自苦呢?”

  他轻轻垂下眼帘,叹道:“我并非自苦,只是烦闷时散心,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而今丞相府中再难寻她的痕迹,想来能稍解愁绪的,只有这里了。”

  素问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是啊。”

  子徽仪忍不住道:“你说无愧于心便好,可我心中有愧。无论如何,终是我对她不起,那日玄羽斥我之言,于情于理,我都无可辩驳。”

  素问叹道:“五殿下的话,您莫要往心里去。那时事态不明,他也是为着血亲,一时情急。”

  “不,”子徽仪摇头,眼圈微红,“他说的对,殿下尸骨未寒,我便成了缙王的未婚夫,无论何种原因,事实就是如此,如此行径,自然是无情无义的小人……”

  “公子!”

  他转身道:“走吧素问,我也乏了。这池水早冻实了,又有什么可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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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踏进崇国寺,风恪便被众僧迎到了上等客房,一番客套后,她便持香入殿,以诵经祈福的理由散了众人。

  殿门悠悠关闭,待到廊外脚步声消尽,风恪才转过头瞥了一眼,再三确认后,她从垫上站起,一把丢掉了手中香柱,神色晦暗。

  香火缭绕在佛祖金身,悠悠散入空中。风恪仰头打量着眼前的金佛,神色全无恭敬之意。

  如此对视许久,风恪开了口,如同与其对话般:“你看吾做什么?”

  金佛垂眸,满殿寂静。

  风恪冷笑道:“你也笑吾?”

  佛不言。

  她道:“你有什么资格笑吾?你只坐在高堂明殿之上,享受人们的香火供奉,不曾亲历过人世半分苦楚,你有何资格笑吾?”

  佛亦不言。

  风恪上下打量了一番,忽嗤笑道:“吾曾听闻佛家言人生来便有罪过,若不能礼佛向善,洗清身上的罪孽,死后便不能登极乐?那你且告诉我,我有什么罪?”

  “我没有!”风恪忽拔高了音调,“都是母皇的孩子,她们能有的,我怎么不能有?难不成是我生来的罪使我不配得到那些么?那为什么她们无罪而我有罪?……要有就都有,要没有就都没有!她们有的,我也必须有,如果我没有,就全都不要有!”

  她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在佛前踱步道:“否则,我便去抢、去夺!我不怕梦到她,从来不怕!她死的好啊,她死了,太女之位便空出来了,她不死,我怎么有机会?是……她是死的惨了些,可怪只能怪她的命不好,生的太早!断了别人的路!”

  风恪猛一转头,恶狠狠瞪向金佛的双目,“你笑什么笑?!你有什么资格笑我!若是你,你难道不会像我一样?”

  她怒踩断地上的残香,道:“烧香,拜佛,有什么用!若是拜你有用,这世间早就歌舞升平了。我拜了你八年,从三岁拜到十一岁,你可曾应过我哪怕一个愿?从那时起我便知你无用!若是一个整日端坐于香火上的泥像能救人疾苦,这世上还要什么鸣冤鼓!”

  “只有自己!只能靠自己!去谋划、去争夺,敢挡我路的人……都得死!骨肉至亲,朋友知己,没有例外。”话至此处,眼前忽然闪过一张秀气的脸庞,风恪勃然大怒:“贱人!那个贱人!他死的也好!竟敢设计害我,活该他上路西天!活该……”

  她站在原地喘息着,许是骂的累了,站了一会便又坐回垫上。风恪望着佛像良久,忽起身收拾了地上的碎香,重又点了三根,插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她推门而出,不远处的近侍连忙跑来道:“殿下?”

  风恪淡淡道:“祈完福了,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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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缙王订婚宴将近,丞相府也不得闲,忙着准备许多,不想今日五殿下风依云忽然到访,说是来替尚衣局送吉服,此时丞相与小姐都不在府,但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便引了他与子徽仪相见。

  二人自上次不欢而散,已有一月未见,气氛不免有些尴尬。风依云面色冷峻,子徽仪则垂眉不言,二人的侍从也不好多说,皆收声默立。

  风依云瞥了一眼周围人,道:“尚衣事忙,吾替宫中走一趟,来送制好的吉服,不日便是你与缙王的订婚宴,先试一下合不合身,若有不妥,宫中也好及时改。”

  子徽仪幽幽开口:“谢过殿下了。素问,你们先退下。”

  “公子……”

  风依云冷眼扫过:“怎的?怕吾吃了他不成?”

  素问连忙道:“殿下恕罪,奴婢并非此意。”

  子徽仪叹气道:“你们先下去吧。”

  风依云冷哼一声,也示意自己的人退下。二人相对,这次是子徽仪先开了口:“玄羽……”

  “别叫我的字,从你选择嫁与缙王那天起,我与你的情谊便断了。你当称呼我为殿下。”风依云冷然道。

  子徽仪闻言痛苦的低下了头。

  风依云端坐于椅上,冷笑道:“是,我自然明白,你与姐姐没有成婚,自然不必为她守身。可我万万没想到,她还没死,你便接了赐婚的圣旨!听闻死讯后非但不伤怀,居然夜入缙王府,姐姐她尸骨未寒,你怎忍心!”

  风依云忍不住道:“她是为了求一道赐婚的圣旨才去的符州,为了你!而你竟薄情至此!”

  子徽仪深吸一口,忍住指尖的颤抖道:“殿下来此,总不是为了奚落小人的吧?”

  风依云道:“自然不是,吾是来祝你百年好合的,赶紧套上这衣服,套完吾好回去。”

  对面人苍白着脸起身,拿着衣服随手比量了一下,便放回道:“很合身。”

  风依云也不多言,随手把一香囊丢给他,说是按规矩给的贺礼,丢完便起身唤人走了。

  子徽仪叹气,握着那香囊欲放入袖中,却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细细一察,是这香囊的味道。这香囊带有一股甜腻的浓香,乍闻香气腻人,细细嗅来,却隐隐有一股苦味,非得近身才能察觉。子徽仪心中疑惑,风依云与风临自小随皇夫学调香,造诣颇高,不可能闻不出其中古怪,除非是有意为之。

  思虑至此,他连忙回房闭门,取出绣包中的剪刀将香囊细细裁开,把囊中花木一样样分拣出来,发现了两片牡丹皮,仔细观看无甚不妥。

  他微微叹气,只道自己多心,伸手将桌上草木收拢一起,却发现其中一种草木数量相当多,竟占了半数之多,子徽仪赶忙拿起,细细观这个切片,才分辨出,此物是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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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依云自堂中出来后便不甚开心,一路闷着头走,差点撞上人,连忙避闪。那人也连忙告罪。

  他定睛一瞧,原来是丞相府里的子华容。风依云与子华容并不熟,只是这华容好紫衣,故而好认。

  他道:“公子有无大碍?”

  子华容道:“回殿下的话,无妨。”

  风依云随他一同往大门处走,问道:“公子是要出远门?怎带着大包小卷?”

  子华容点头道:“是要出远门,姐姐命我去取样东西,近来事忙,她脱不开身。”

  风依云疑道:“叫你一个男子去办事?”

  子华容点头道:“家中几位都忙,只有我是闲人。其实只是去北边取样贵重的东西,是母亲为缙王殿下与五哥婚事定的,好像是块奇石。因着东西贵重,得要个本家的人去,不然对方也不敢放货。”

  风依云点点头,道:“这也是情理之中。”

  行至门口,二人客套了几句,出门便各自上车了,

  路上风依云心绪低迷,命人驾车往昭陵去。车至昭陵前的一处小山时被喊停,风依云下车步行,没多远便到了风临的祭堂。

  因着星象之言,风临并未办葬仪,也没能进昭陵,只在昭陵前的一处小山堂中设了灵位。风依云踏上石阶,见此处景象萧瑟,不免觉凄凉。

  他的仆人道:“殿下若伤怀,还是改日再来吧?”

  风依云叹道:“改日来便不伤怀了吗?”身旁人不言。

  一行人踏上石阶来到堂前,见台上站着不少宫婢,不免意外。风依云问身边人:“这些是何人?”

  答:“看着像六殿下身边的人……”

  “琉璃婢?”

  风依云疑惑,快步上前问道:“六弟在?”

  众人行礼道:“回殿下,六殿下正在堂中祭拜。”

  这可真是奇怪了,风和怎会来此呢,他满心疑惑入堂,一推门便被一道金光晃了眼。

  堂中站着位女孩,身着一袭郁金袍,脖挂花丝点翠金璎珞,腰挂镂花绣球双钟腰佩,耳饰金玉葫芦坠。微光一晃,便灿灿然。

  通身金彩,以翠蓝点缀,贵而不俗,加之她面容清婉,这一身装扮并不显艳。

  但这怎么也不像来祭拜的打扮。

  风依云不免暗恼,道:“妹妹,一见你,吾才知什么叫光彩照人。”

  那风和转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唤了一声“哥哥。”

  风依云见她的笑容就有些不自在,道:“你来祭拜姐姐?”

  风和笑嘻嘻道:“是啊,来这里自然是来祭拜的。哇,不来不知道,姐姐这真是好寒酸,这里别说是亲王……就说是个商户家的祠堂,我也信。你说她天上有灵,见身后如此凄凉,会不会气得活过来啊?”

  风依云被她晃得心烦意乱,喝道:“够了!胡说些什么!”

  她闻言并未不悦,反而笑意更盛:“哥哥,有没有人说你生气更好看?”

  风依云怒视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嬉笑!吾不管你在宫里怎样,在这若是肆意妄为,你就滚回去!”

  风和笑呵呵走近,倒不再说些没轻重的玩笑,反而说起了别的:“哥哥,你可知今晨,母皇终于赐我封地了?你猜猜有多少?”

  见他不理,风和自顾自道:“足足十九州呢。”

  风依云微惊:“十九州?!这远超前朝亲王封地之数。”

  风和笑道:“是啊,太吓人了,这可太吓人了。哥哥,你可得救我啊。”

  他疑道:“如何吓人?你又遇到了什么,需得吾相助?”

  风和走近两步,悄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帮我换个爹,我告诉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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