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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花开不逢时

  是夜,京中骚动不停,官兵、北骑、右率军乃至皇家禁军羽林军都出动了,街市脚步声响至天明。

  上面再三下令保密,也是无用,待到天光大亮,已有不少人知晓定安王昨夜遇刺。

  先下的华京,什么消息与定安王沾边,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京中人言纷纷,朝中也多有猜测,不知定安王重伤濒死的消息是真是假。对定安王带入京中的人多有刺探。

  得到的消息也只是:“殿下追敌时受了些小伤,无碍。”

  风恪站在池塘边的亭中,用手请撒饵食,不知是因听到消息,还是因看了鲤鱼抢食之相,她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果真?”

  随从道:“殿下神算。”

  风恪一把将剩下的鱼食洒出,道:“吾确实没料到她会如此,这真是让人意外。若她还有命回来,吾抓着这个饵,何愁没得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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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江坐在床前哭得泪都干了,一遍又一遍拿温毛巾擦风临手上残留的血迹,那印迹太深,怎么也擦不净。

  她有些崩溃地触碰风临冰凉的手,昨夜因呕吐太过的耳鸣,到现在也没消。

  宁歆蒙着脸,沉默地守在门外,同她一样沉默的,是满身血污的副将白青季。二人一左一右站在门外,皆是满身狼藉,只不过白青季身上的血,大多是东夷人的,宁歆身上的血,全是风临的。

  二人比起昨夜受惊狂呕的寒江相比,实在是安静的过分,连眼泪也没有掉一滴。她们跟了风临在战场多年,见得多了,有些麻木,光是风临血次呼啦的回来就见了不止一次。

  她们二人,也不止一次这样回来。

  死里逃生多了,悲痛被拉扯得有些迟钝,掉不出眼泪,可二人的表情,都是比哭还难看。白青季的脸更是灰败一片,眼神空的吓人:“殿下若是醒不来,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宁歆没有接话,也没有安慰,她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看着裤子上的血滴在地面,一滴,两滴,三滴,乌红粘稠,全是风临的。

  她忽然想起北域割面的风,刺骨的空气,想起她与家人们一同在寒冷的北域为奴为婢,苟延残喘的那段日子。

  在她还是宁二小姐的最后一日,她去牢中探望了大姐。她的大姐是少将军,是她从小就崇拜尊敬的人。

  每次只要她犯了错,任她跑了多远,大姐总能把她追回来,再狠狠教训一番。

  打记事起,宁歆从来没有跑过大姐。

  而牢里的大姐裤管空荡荡,连站起来都费劲。

  大姐没有怪任何人,只是说自己无能,自己不忠,自己不该回来。

  她泪流满面,看着大姐仅剩的半截左腿,跪在地上感谢上天,还能留姐姐一命。

  可大姐好像并不这样想。这条来之不易的命,被她自己亲手终结了。

  那天走时,宁歆把一步拆成了两半,短短一条走廊,她走了两刻也没走完。

  她回头看着大姐,高声道:“大姐,我前几日把李尚书家的小姐揍了,我主动坦白,你出来以后不要揍我啊!”

  少将军倚墙而坐,对着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少将军一直都是这样笑的,嘴张得大大的,露出两排明晃晃的牙齿。

  她说:“你放心吧,我打不动你啦。”

  宁歆看着大姐道:“如果你还是想收拾我,我可以不跑的。”

  少将军笑了笑,没有回答,直到宁歆的身影渐远,她忽然喊道:“不要再惹祸啦,以后你就是家里的大孩子了,要有大孩子的样子!”

  宁歆点点头,扯着嗓子喊:“知道了!你在这照顾好自己,过几日我给你带烧鸡吃!”

  少将军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没有回答她。

  再相见来得极快,第二日宁歆便又见到了大姐。看着那泛黄的白布,她有些发愣。她还没来得及去买烧鸡。

  狱里的人说少将军昨晚忽然坐得笔直,用手把散乱的发髻理了又理。她认认真真吃完了干巴巴的牢饭,把碗筷摆的整整齐齐。于夜深人静时,用一把小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宁歆看到了那把小刀,不过手指大小,这把小刀大姐总是放在腰间的小口袋里,有时她上山游玩想吃果子了,大姐就会掏出这把小小的刀给她切果子。

  这么小的刀,是怎么割断她的喉咙的?

  大姐又是怎么藏的,居然带到了牢狱中。

  宁歆太笨了,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大姐已经死了,也没有人能回答她了。

  我是个大孩子了,我该有个大孩子的样子。宁歆在流放之地时,常常拿这句话激励自己。

  张扬跋扈的宁二小姐,在北地的荒山认认真真做起了奴婢。

  她埋头苦干,任凭管事的鞭子抽在自己身上也不吭声,干完自己的活,就去替父母和弟弟干。

  姐夫在这苦寒之地病死了,留下她的小外甥孤苦无依,宁歆也一把揽了过来。可惜事不如人愿,小小的孩子吃不起这样的苦,最终也凉在宁歆的怀里了。

  那天她抱着小外甥挨家挨户的下跪,到最后走投无门,开始求起荒山那座留在草丛中的残佛。

  佛自己都没有容身之所,又怎么给她庇护呢?

  没关系,没关系,还有父亲,还有母亲,还有弟弟。宁歆还是认认真真地做奴隶,忍受着背上火辣辣的疼。

  后来弟弟也被掳走了。他长得很好看,笑起来像山上金色的花,实在太惹眼了。

  那天宁歆被人打个半死,眼睁睁看着弟弟被她们捆得结实丢进马车里。马车跑得很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连弟弟的惨叫也听不到了。

  父母生病是意料之中,硬扛着也是意料之中。

  宁歆做着奴隶,突然有些累了。

  这天她偷偷溜到附近的空地,借着月光寻到一块尖尖的石头。石头是比不得刀的,可她找不到刀,也买不起。

  那一晚,在石头落到脑门前的一刻,她听到了一阵马蹄声,而后是撕心裂肺的骂声:“你他妈在干什么!!!”

  宁歆恍惚:卧槽,我还没砸自己呢,就幻听了?

  直到火辣辣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她看着眼前乱飞的金星,才知道这不是幻听,风临真的来了。

  风临非常生气,把那块石头丢的老远,抓着宁歆的衣领破口大骂。宁歆被她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脑瓜子嗡嗡的,听不清她到底骂了什么,只任由风临拽着自己的衣领。

  宁歆忽不知为什么,嚎啕大哭起来。

  她反手抱住风临,大声哭嚎:“我太累了!我太累了!!我撑不下去了!!让我走吧!!”

  风临说了什么?她细细回想,风临好像翻来覆去只说了一句话:“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天亮后,她被风临拿一具病死的尸首顶替,带到了军营中,变成了王一。

  父亲母亲对她说:“安安,你走出这里,我们宁家才有希望。”

  所以她走了,隐姓埋名做个侍卫,在刀光剑影里努力活下去,做流放地宁家人余下的希望。

  她本以为自己就很累了,整日郁郁,那是一段很矫情的日子。直到景和十九年那场偷袭,她几乎每日都跟着风临,只有那一天她没有在。

  恰是那一天,风临随着在墨镇的人马操练。

  一万两千人,百姓不计其数,尸体密密麻麻铺满了街道。

  宁歆发疯在尸堆里刨人,没有找到风临的身影。

  在柳老将军残缺的尸首旁,断成两节的君子冠静静地躺在血中。

  宁歆一时失神,若不是被一旁的军士拦下,她当时就拿着那截短剑自刎了。全靠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宁歆才没有像大姐一样割断喉咙,她抱着断剑回营了。

  军中人以为她是死侍,也有人以为她是风临的情人,才险些自戕。宁歆看着断剑苦笑,她们都猜错了。她与风临的关系没有那么浪漫,只是朋友,从小到大的,生死之交的朋友。

  说是君臣有些不恰当,但宁歆的确忠于她。

  就像她是宁家人的希望一样,风临也是她的希望。回归幸福,拯救家人的希望。

  她忠于朋友,忠于希望。

  当希望破灭时,她自戕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毁灭。

  苦寻一个半月,她每日都在骂娘。她不知道这王八蛋跑到哪里去了,哪都找不见。

  直到四月份,她再度把那截断剑比量在脖颈时,风临又出现了。

  她站在营门口,浑身被血浸透,和今日一样。

  不同的是,那时的风临手拎着两个头颅,一扬手甩在了众人眼前,而后倒在众人的热泪之中。

  今日的风临,是像一只落水狗一样,漂在一处池塘中,被她捞上来的。

  两者区别很大。

  要说相同的地方,可能恰好宁歆都不在,恰好都是她背回来,恰好风临都半死不活。

  宁歆不明白,为什么回到了京城,风临还会落得如此下场。她太笨了,真的想不明白。

  就算风临臭名远扬,她也没有做过对不起武朝的事。为什么那么多人盼着她死呢?她们真的是好不容易活下来的。

  宁歆不再盯着地面,把头靠在身后的墙上。身上的血渐渐干涸,带起一阵冷意。宁歆站在风临的血里,久违的疲惫又涌上心头。

  那块石头被风临踢到哪去了?

  算了。

  而今她也有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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