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即便再美好，也仍旧需要以现实为基点。虽然巴尔的梦境心象已经侵染了现实，让这片介于梦境与真实之间猩红国度变得混淆模糊，但它仍旧无法脱离现实独立存在。
巴尔站在窗边，怔怔地看着外面滴血般殷红的浓云，眼中满是落寞与孤寂…他厌倦了这些争斗和努力。
曾经还未当上元帅之时，自己是那么有朝气、有进取心…甚至作为一名士兵参与了第四次神魔之战。
他见过魔族辉煌的时刻，也目睹过人族与魔族对立厮杀的怨恨…作为一名士兵，幻想着成为伟大的魔王，将胜利带给族民。
可巴尔却并没有什么天赋…三百多年的时间才凭借努力进入圣域，这种水平就算是在本族中也算得上倒数。
他能顺利当上虫族的统帅，无非是由于四战之后，虫族几乎被屠戮一尽，而他又侥幸活着罢了。
可这算不得什么，他依旧充满了雄心…能机遇与运势也是一种本领，从籍籍无名的普通虫族，熬到雄霸一方的魔王军统帅，巴尔已经足够自傲了。
正当他巩固了圣域的实力，雄心勃勃准备向魔王宝座发起竞争时…命运却又给他开了个玩笑。
一百多年前，堕落的路德维希为了获得命运之战的入场券，强势夺取了魔王的位置。那位早已满级了的勇者，几乎是以碾压的姿态掌控了整个魔王军。
赢不了…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在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随手杀死了被自己视作追赶目标的前任傲慢后，巴尔便再难升起挑战他的念头来。
魔王有着绝对的武力，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击败那个男人，成为魔王已经不可能了…至于人族？那群低劣种族的存活又有什么值得关心的呢？
奋斗无望，晋升的通道被彻底堵死，巴尔逐渐失去野心开始沉迷享乐…原本的自己或许会如同这片城堡一样，逐渐腐朽在这儿，而后被某个赶来的勇者一刀斩下头颅吧。
毕竟，这也是大多数魔王军统帅的结局：要么成为魔王，要么成为神魔之战中的牺牲品死于勇者之手。
一切本该如此，可如今又不是这样…苍蝇公爵转过头，窗外的温柔的暖风轻轻吹动他额间的触角，又停在窗帘与茶几之间，仿佛带来几分倦意。
海伦…是那次偶然的邂逅，让自己没有堕落下去，也是她让自己恍然找到了活着的滋味。
什么魔王，什么野心…什么神魔之战命运之争，都去死好了！
巴尔的步伐很慢，静静走到床边牵起少女的手，“这个世界遭透了，海伦…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少女仰起头，对上了苍蝇公爵那温柔又满是怜惜的目光，不禁有些羞涩。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慢慢起身双臂搭在了巴尔的肩头。
“一起离开这里吧，去只属于我们的梦境…”
………
猩红之地外，人族远征军以绝对胜姿挺进到了虫族大本营的关口。旌旗在风中卷动，山脊的两侧不时传来战马哼哧的甩鼻声。
压抑与死寂，无论是远征军还是对面紧守关隘的虫族大军都是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事关生死存亡的战役，没有人想要失败。
勇者并不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老朋友查理身上，毕竟就算能够斩首巴尔，这余下的虫族也是需要清理的。在威廉的率领下，每个战士都是人族的英雄
威廉望着那片暗红色的地域，心中却并没有什么喜悦或豪情…或许在征服了这片土地后，王国的边疆也会顺利推进到这里吧。
猩红之地会被分封给新的勋贵和军官，他们也会迁移一批民众来此地定居。
贵族们会用这些鲜红的石头，用这些撒满了远征军将士鲜血的石头，筑起堡垒与岗哨。
他们会一边躺在阴凉的葡萄藤下纳凉，一边向拓荒的民众收取税收…似乎和王国内地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场战争当真值得吗？
威廉叹了口气，只是他还未来及细想，远处猩红之地上空的红云却迅速翻滚起来。一圈圈如同沸腾的血水向着周围扩散蔓延，几乎转瞬之间便遮蔽了整个战场。
“这是…”威廉面色凝重，胯下的骏马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勇者捏紧缰绳迅速下达了固守的命令。
狂风带着腥臭与腐烂吹遍了每个角落，与人族军队的慌乱不同，虫族大军却变得异常兴奋。
是巴尔大人的气息！是元帅在指引我们！
虫族们纷纷摩擦着口器与武器，就连阵型都乱糟糟起来，如果不是几名军官斩杀了擅自出列的士兵，恐怕这些家伙已经按耐不住向远征军发动攻击了。
大臣安东尼怔怔地望着头顶不断翻滚的浓云，脸上却并没有属下们的那种狂热与激动。
“不，不会吧…怎么会这样？”安东尼那如同小象鼻子一样的口器颤动了两下，这位负责虫族事务的大臣好像完全丢了魂。
巴尔大人的梦境在扩张！那些红云即便没过了战场也没有停下，仍旧在不停展开。
难道元帅大人…
嘭！一声巨大的撞门声惊断了安东尼的思考，他回过头却见一名身穿灰袍的干瘦老者正立在门口。
“加图，你就是这么敲门的吗？”安东尼的语气带着些许愠怒，但后者却完全没有理会大臣的指责，只是快步冲进了这座关口的会议室。
“别开玩笑了安东尼，你知道那些云意味着什么。”
加图·霍尔特，如果克里斯在这里或许还能想起来，这位正是曾经带队在布尔加特调查试验场被毁事件，袭击了他们，而后又一路追到雪山被斯维特兰娜差点团灭的魔王军干部。
安东尼并没有说话，虽然他平日里就和这位有着虫族最强法师称号的加图不对付，可既然加图都这么说了…
大臣再次仰起头不确定地看着上方那些云层，“大人一定有自己的深意，我们只要击退勇者就好了。”
“深意？呵…”加图嘴角冷笑一声，看着十分怪异可怖，“别傻了！他只是想和那个该死的女人一起罢了。”
“……你们都退下，盯紧勇者的部队！”安东尼迅速摆手，让会议室中的其他人全都离开后，这才深深看了这个死对头一眼。
“能怎么办呢…我们从一开始就被抛弃了。”安东尼缓慢地踱着步子，似乎又想起了巴尔让自己击退勇者时的那种随意态度，“可是，也只有这样才能打败勇者了，这是为了整个虫族的延续。”
“你还真是忠心啊…这么大阵仗，巴尔绝对是想举行仪式！勇者是没了，可代价呢？”加图奋力拄着法杖，瞪着面前的大臣，“你想陪着他送死是你的事，我可没想死在这儿！每一个虫族的战士都想活下去！”
见安东尼仍旧不说话，加图再次向前逼近了几步，“现在还有机会，但你再犹豫下去可就真没了！必须阻止巴尔举行仪式。”
“你要我背叛元帅大人？”
“是他先背叛的我们！巴尔早就被那个女人迷了心智，好好想想吧！已经三年了，我们已经三年没有亲眼见到巴尔大人了，什么命令都是通过灵魂链接或者法阵影像传达的。”
”该死…我早就该把那个女人做成标本！”加图的眼中满是焦虑与不安，但却丝毫没有让步。
加图说的没错…自从那个女人莫名其妙出现在巴尔身边后，暴食元帅就再也没有亲自现身过。
虽然他们仍旧能进入猩红之地中心的城堡，能够进入巴尔大人的心象世界，可元帅大人却更乐于花时间在那名人类女子身上。
作战指挥室的空气就这么凝固下来，安东尼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揉着眼睛，好一会儿才似乎下定决心。
“去和勇者谈和吧…”
加图看见安东尼终于松了口，也是放松下来，他那丑陋的脸庞上皱起几道褶子，“安东尼，一百多年以来，这是我唯一佩服你的时候。”
加图说完便转身向着屋外走去，只剩下大臣安东尼还坐在窗边发呆。他在说完那句话后像是卸下了全身力气，只是望着窗外的浮云喃喃自语。
“巴尔大人…为什么。为什么？”
………
克里斯站在一片废墟当中，抬手轻轻捻过墙壁上的缺痕，那大片的腐朽砖石上满是青苔，看上去已经荒废了好几年。
从梦中醒来后，克里斯便很快走遍了整座城堡。无论是主人格还是希尔芙都沉入了巴尔的梦境当中，唯独自己在艾莉娅的帮助下打破了梦境。
这片处于梦境夹缝的“真实”之地里，只有克里斯一人…
被遗忘的现实是没法连通外界的，梦境已经侵染了除城堡外的猩红地域，而唯独这座作为梦境基点的城堡，成了无法进入的闭塞之地。
这里究竟被荒废了多久？克里斯并不能估计准确，或许是三年？还是五年？偌大的城堡中只剩下自己还保持清醒，这让克里斯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应该就是这里吧…”
眼前的宫殿大厅坍塌了小半，剩下的也全都长满青苔与老藤，不过从建筑的轮廓与布局来看，此处应该是城堡最中心的位置。
而最显眼的或许就是那硕大的王座了…因为巴尔正端坐在那儿。
克里斯平静地看着王座上的人，随即慢慢走上台阶，站定在王座面前深深呼了口气。
干枯、皱缩…即便仍旧保持着威仪和温柔，可却总归没了气息。
巴尔已经死了…
克里斯的心绪似乎都沉浸在了这片曾经辉煌热闹过的宫殿之中，他并不明白，可又隐约能产生一丝共情。
“这就是他的选择吗…”克里斯的目光流转，顺着巴尔尸体的视线向下看去。一瞬间，他仿佛看穿了过往数百年的兴衰。
无数虫族干部与大臣如流水般来往，向他们的统帅表示臣服…宫殿台下的人变换了无数，可唯独坐在王座上的人没有丝毫改变。
孤独…在蔓延，在积累。
一声叹息，像是穿越了百年时光，落入克里斯的耳中…他回过头来重新看向巴尔，后者如同一座蜡像般坐在王座之上，看上去并没有死去太久。
这位虫族曾经的王者，在权势达到顶峰之时放弃了所拥有的这些，即便他还坐在王座之上。巴尔的肉身已经开始腐烂，城堡中的岁月也在那时定格…
他…是感到厌倦了吗？
克里斯看着王座上的巴尔，似乎在这一刻渐渐明白了他的心情。梦境是人们逃离现实的最佳去处，现实中得不到的，羡慕的、渴求的都会在梦中得到补偿。
“看来你和曾经的我一样，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克里斯摇摇头自言自语起来，他并不知道巴尔究竟因为何事才失去了进取心，也不知道身居魔王军元帅高位的统领，究竟因为什么对现实失望。
可定格在他脸上的那种厌倦与疲惫，却让克里斯感到了几分熟悉。自己…不，应该说曾经的江渚，也有同样的感受。
巴尔放弃了现实，将自己藏入梦境当中，把那里建设成了没有忧愁与烦恼的欢愉之地…可或许就连他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在现实中早已死去。
如果主人格没有欺骗自己，从全知人偶没有记载来看，巴尔应该在三年前便彻底沉入了梦境，而在最近半年内身体才彻底死亡。
如果是骤然听到这种解释，克里斯肯定是不会相信的。毕竟这太过匪夷所思。可面前的真相又确实如此，巴尔的躯体刚开始腐朽，已经没了生命活力。
肉身死亡，意识却停留在了自我编织的梦境中了吗…只是由于巴尔的心象之力，让他的梦境得以具现侵染，在所有人都不知不觉期间，巴尔的意识仍旧在统治着猩红之地。
或许在半梦半醒的猩红之地，生与死并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前世的江渚也曾经幻想过所谓的元宇宙与意识上传，抛弃肉体、抛弃烦恼…
暴食元帅倒是做成了江渚曾经羡慕过的事情，可如果真换作自己…克里斯一瞬间陷入了沉思，但随即又展露了笑容。
他绝对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因为这个世界里，还是真实最为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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