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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面有关皆白骨,一枝无路逢青丘

  芦花清溪,桑田阡陌。

  扎着朝天髻的胖姑娘在他身后追着。

  “阿悔哥哥!你何时会回来看小檀?”

  老人拄着竹杖,在陇间翻着杂草。

  “阿悔,越州不比曾家镇,切不可意气用事。”

  戎装士兵冲了进来,在他面前跪下。

  “将军!那些西夷绑了您的乡人……如今正在…凌迟示众……”

  看不清老人与少女的眉目,只微微看见那粗布浸血,有如大红喜服,十分祥庆。

  “阿悔哥哥!快跑!快跑啊……”

  一众将士将他死死拦着,他却坚持要开关迎战。

  “曾不悔,尔巨功冒进,不从军纪,致越州失地,三军折损。现赐尔白绫三尺,毒酒一杯,择一自行了断!”

  罗帐软红,娇颜一曲。

  “曾公子,您总说盈盈长得像您妹子,为什么从不见您好生瞧瞧盈盈?”

  男人穿着一袭玄衣蟒袍,缓缓走了过来。他垂首跪在那登云靴前。

  “不悔?好名字。喝了我的酒,从今往后,你就是十恶司嗔刃。”

  男人在树上睁开双眼——虽然他面上生着一道伤疤,却并不妨碍他傲骨俊颜,目光熠熠。

  和尚不见了。

  他只是浅眠片刻,这和尚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喂!和尚!”

  他试探地喊道。

  地上火堆未熄,想来是才走不久。

  举目四望,月色中晶莹一片,是落雪了。

  有雪,却也有月,奇哉奇哉。

  他伸出手,那晶莹碎粒落在掌心,并不冰凉。曾不悔定睛一看,这才发觉并非是雪,而是细微剔透的沙砾。

  沙子?此处怎么会有沙子?按理说,这黄沙该在关外才是。

  他想起了梦中往事,目光一暗。

  轻轻一跃,他从树上跳了下来。这一落地,他一个踉跄,惊觉脚下竟黄沙遍地,他毫无防备,险些一脚陷了进去。

  这里,是梦么?

  他今夜喝了太多烈酒,难不成出现了什么幻觉?

  若是梦的话,也太过真实了些。

  他再一抬头,天上哪里还有什么皓月,分明是烈日当空,催人心魄。

  远处战鼓萧萧,旌旗招招。

  三军列阵。

  一人骑在马上,扬起长剑。

  他恍然大悟。

  “不……”心中早已知道此战的结局,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阵首,试图阻止那个阵前之人。

  “不要去!”他愈跑愈快,那黄沙却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他足尖点在细沙之中,借不来半点力气,他只得凭着最原始的本能向前摔去。

  那男人长剑直指前方,口中喝道:“将士们!随我一道!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一腔热血,怒发冲冠,便是听不进半点劝。

  “不行…….会死的!都会死的!你会害死他们的!”他愈发癫狂,胸中心跳一如鼓点,“咚——咚——咚——”他大喊着,却仿佛无人注意到他。

  他忽然停了下来。

  战马纷纷穿过他的身躯,他犹如孤魂野鬼,飘荡在其中。

  人头落地,血花四溅。

  战士们为信仰而厮杀,却不知他们的主将会为了一己私欲,将他们葬送。

  惨叫此起彼伏。

  这不是交战,是一场屠杀。

  骑着高头大马的异族士兵趾高气昂地向他走来,又从他身边走过。

  那年轻气盛的将军将手中弯刀举起,百军齐喝。

  开关叩城。

  城中野火肆虐,哭喊无数。

  烈日高悬,哀鸿遍野——

  “曾大哥!您那妹子长得美不美?等俺们回去,能不能管您讨杯喜酒?”

  “副将说的对!也该让俺们弟兄沾沾喜气啊!”

  “叫什么妹子?该叫嫂子!”

  “哈哈哈哈!对对对!是嫂子!”

  “嘘——还没过门呢!快别瞎起哄——小心将军揍你!”

  昨日对酒长歌,称兄道弟,转瞬之间,荒原枯骨,漂泊无依。

  他终于明白,这是一场梦魇。

  是这数以千计的冤魂恶鬼来向他讨债。

  他忽然笑了。

  若是真有恶鬼也就好了,能不能来告诉他,他们究竟怨不怨,恨不恨?

  化身恶鬼,不肯离去,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可惜能回答他的只有这古原萧风,如同野兽呜咽。

  忽然,有人轻轻念了一句佛偈,声音清澈如宁。

  “阿弥陀佛。”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少,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

  那颂唱渐如平地惊雷,一声大过一声,振聋发聩,惊心动魄。

  身边黄沙蓦然消退,无边月色席卷而来。

  “小僧见过许多眼泪——

  “像曾施主这般笑着醒来的,却是第一个。”

  他睁开眼,冰湖如镜,幽林深邃,一切如常。

  僧人静静坐在岩上,双目紧闭,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在指间盘旋,同时口中振振有词,像是在念着什么。

  曾不悔左右一看,身旁躺着数十人,皆是黑衣蒙面,手中握着三寸铁刺,与先前遇上的几波刺客装束无异。

  看来也是扶桑的刺客。

  这几人胸前皆有起伏,却不省人事,眉头紧蹙。他走上前,伸脚踢了踢其中一人,那人却并未醒来。

  “曾施主不必费力。”僧人落掌,轻轻摇头,“他们不会醒来了。”

  “你做了什么?”想到方才奇诡无比的梦境,他顿时警觉。

  这和尚不简单。

  “小僧并未做什么,只是度化他们罢了。”僧人笑着说道,“他们心中有魔,自然不得解脱。”

  原来这和尚还有如此本事,倒是他多事。

  曾不悔冷笑道:“你这和尚,度化就度化,还要对我出手?”

  “阿弥陀佛。众生平等,小僧只度当度之人。”

  重云遮月,僧人看了看天色,他亦抬头。

  是要下雪。

  “好一个众生平等。”他嗤笑一声,“若是我同他们一样一睡不醒,你不就是恩将仇报?”

  “曾施主。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若能酣眠,乃是幸事。”

  僧人站了起来,背起行囊。

  “等等。”他一个错身,将他拦住。

  “你要去哪儿?”

  “去该去之处。”僧人念了声佛偈,缓步前行。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这话似乎听殿下说过,只是其中真意,他可没兴趣知道。

  男人止住思绪,步履生风,抬脚跟上对方。

  ……

  一场雪后,粉妆玉砌,却也掩不住金殿辉煌。

  “殿下,白王已过洈水,现下正朝白州城而去。”

  “哦?”素手撑着玉腮,那金钗随着少女的动作而晃动,“他若是能活着到白州,你们都不必来见本宫了。”

  “这......”来人面上为难,“殿下,白王方才离开帝都,此时下手,会不会太明显了?”

  “啪——”地一声,杯盏掷地,碎在那人面前,茶汤四溅,自然将他洒了一脸。

  “本宫要的是斩草除根!若是你听不懂,本宫就换个能听懂的!”少女声音沉郁,不怒自威。

  “是。”来人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却立即伏在地上,掩去了神情。

  “去。”少女颔首,那眼中满是阴沉。

  来人行了一礼,缓缓退出金殿。

  京华殿下的脾气,似乎愈发不好了。从前日叶统领不告而别之后,她的情绪便更是不稳定。想到那些流言,他不禁摇了摇脑袋。果然,有本事又如何,不如会讨贵人欢心来得直接。他倒是乐得见那位叶统领更加肆意妄为些,好叫殿下尽早厌弃了他。

  “贺远山呢,让他来见我。”少女接过一旁的宫婢递来的新茶,低声冲暗处吩咐道。

  暗处的男人方要离开。

  宫婢颤了颤,回道:“今日君上许是要来......”

  男人顿了顿,止住步子。

  “你怎么知道?”少女皱了皱眉。

  “君上......每逢七八日,不是都会来看望殿下......”

  宫婢忽然跪在地上,直觉自己似乎多了话。但是话已出口,面对这位喜怒难测的贵人,她只得据实相告。

  少女闻言,蓦然换上一副笑脸,起身将她拉到了身畔。

  “小容,你在荣华宫待了多久了?”

  “回殿下的话,已经三月有余。”宫婢不敢与她对视,于是低下头,连双眼也不敢乱瞟。

  身子也愈发颤抖起来。

  “三个月啊......”少女点了点头,“挺久了。”

  宫婢身子一软,连忙跪在地上求饶:“殿下,小容知错了,小容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

  许是她跪得太急,衣裳勾住了少女指间的戒指,将它硬生生地扯落在地上。

  那象征帝姬身份的戒指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个圈,正落在宫婢面前。

  她心中一凉。

  完了。

  冷汗浸湿了后心。

  只见少女缓缓弯腰,将其握在手中。

  “小容,你提醒得对。”她朱唇轻启,眼中满是笑意,“本宫却是忘了,幸亏你机灵。”

  宫婢不敢松懈,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今日父皇要来,将这里收拾干净。”少女转身,那绣着合欢花的衣摆在她眼前滑过。

  “是......”宫婢素额抵着冰冷的地面,低声应道。

  想来是逃过一劫。

  却没能见到那金枝玉叶的贵人朝着一旁使了个眼色。

  暗处的人颔首。

  待少女离开后,却无声叹了一口气。

  又该换一套茶盏。

  ......

  “行行好吧......赏点吃的”

  有人靠在墙根,身上盖着一层雪,喃喃自语道。

  似乎已经失了神志,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

  时逢大雪,风花飘舞,落在草屋上,轻柔无比。人们衣衫褴褛,手中捧着破碗,瑟缩在角落。

  一老农眼尖,看见远处车马成群,想来定然是官老爷,于是拼尽力气,拦在轿前,卯足了劲,大声哭诉。

  “官老爷!您看看俺们这些贱民吧!俺们已经几天没吃饭了......”

  霎时,两把刀一左一右,抵在他的颈边。

  “找死。”

  这老农被突如其来的寒刃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可饥寒已然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与其忍受这无边饿意,倒不如一死了之!

  他心底一横,于是仰起脖子,大喊一声:“俺不怕死!官老爷只要能赏口饭吃!俺就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行!”

  “哦?”轿子里有人轻轻开口道,“你都死了,还讨什么吃的?”

  老农面上一片苦涩:“俺是要死了,可俺家里那两个小娃儿已经几天没吃饭了……求求您了!官老爷,救救他们吧!”

  “呵呵……”对方轻笑了一声,“可若是你死了,你的孩子不也活不成?”

  那老农愣了愣:“这……”

  “好了,莫要再戏弄他。”忽然,另一人忽然开口。

  轿子帘幕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挥。

  来时已经遇上几个村镇,皆是如此光景。侍从顿时会意,从后方取来干粮。

  “官老爷!俺也饿!”

  “官爷!俺家上下还有十几口人!俺能多拿点么?!”

  “还有俺还有俺!”

  一群人闻见食物香气,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几个侍卫提着刀驱赶,却也难以将他们赶走。

  “不要急!一个一个来!每个人都有!”见场面乱作一团,侍卫顿时大喊。可是效果微乎其微,一时之间只看见数不清的手,不断在几人面前够着,生怕少了自己那一口。

  这老农率先得了恩赏,竟挤开人群,探到了轿子跟前,趁着众侍卫不备,一把握住了这只养尊处优的手。

  “大人,您真是个好官啊!要是没有您,俺们就都要饿死在这儿了!”

  那只手被冻得颤了颤,却没有抽回去。

  “你不是饿么?怎么不吃?”那人问道。

  那老农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馒头。

  他忽然极其诡异地一笑。

  “滚开!”忽然,那轿子一震,一阵气浪涌来,狂风大作,众人本就没什么气力,这便被震得东倒西歪,在地上连声痛呼。

  只有那老农竟死死捉着这只手不肯松开,即使他的面上已经被这劲风刮得血肉模糊。

  “官老爷,您来的太晚了……俺家两个小娃儿已经死了。”那人咧着已经溃烂的嘴唇,讽刺地笑道,“俺也要死了,不过死前还能捎上个狗官,俺也算死得划算……”

  “你们这些狗官,不过是做做样子,以为这些小恩惠就能博个好名声么?”

  “这下你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去你的阴曹地府收买人心吧!”

  不消那轿子里的人再发怒,这老农已经自个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仅仅抽搐了几下,便就此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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