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许哲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孩子们依然在做自己的事情，该踢球的踢球，该读书的读书，但是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心不在焉，而且他们总是会自以为趁许哲和成俊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看着他们，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慌失措跟慌张。
放学回家的时候，孩子们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缠着他们要去摘果子捞螃蟹，而是一个个乖乖的到他们面前鞠躬告别后，就匆匆的走了。
两个人有些疑惑。
“你刚刚说要给他们加作业了吗?”许哲问。
“没有啊，水池管理员的时间都算不明白了，怎么加作业?”
两人回到小屋的时候，厨房的烟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升起炊烟。
“翠花婶没来?”
成俊人疑惑的朝厨房里张望了一下，灶台是冷的。
“可能临时有事吧。”
许哲也挺疑惑的，不过人家本来就是义务来烧饭的，既然没来，两人就随便拿了点饼干零食果腹。
“小许老师……小成老师……”
花妮小小的身影从路口的转角处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怎么了?”
听到花妮带着点哭腔的声音，许哲走到院门口，看着那纤弱小小的身影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不免有些心疼：”跑慢点啊，小心摔了。”
但花妮跑到一半突然站住没再往前，她双手撑在膝盖上，急促的喘着气，像是跑得很急，缓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大眼睛扑闪了几下：”孙大志说你们要走了，是真的吗?”
许哲和成俊人互相看了一眼，许哲朝花妮走了几步，心里在想着怎么措辞。
“孙大志说听到你跟那个大官说的话，他说你们又不要我们了，我说他骗人!”
花妮仰着小小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老师，孙大志是骗人的，对不对?”
她说的很用力很用力，仿佛这样用力的说了，答案也就是如同她想的那样了。
问完，她看着许哲。
渐渐的，花妮的小嘴瘪了起来，灵动的大眼睛浮上了莹莹水光，终于低下头去，哭了……
从许哲跟成俊人的沉默中，她读到了答案。
成俊人蹲下身，试图哄她：”花妮乖，妳先过来，等等跟老师一块吃饭好不好?老师慢慢跟妳说。”
花妮倔强的摇了摇头，然后用袖子胡乱的擦了擦自己的脸，转身走了回去。
许哲跟成俊人不放心，一路跟在她的后头。
“花妮，老师会经常回来啊，老师一年回来一次…不，两次，两次好不好?”
“老师会打电话回来，我们还可以视频啊!”
“老师下山办点事情，参加个运动会，等运动会结束之后，老师马上回来看妳们好不好?”
“花妮，走路慢点，天黑，小心摔着了。”
成俊人跟在后头，小心翼翼的哄了一路。
许哲叼着根烟，双手插兜的跟在最后头，沉默着。
……
隔天一大早，许哲跟成俊人早晨跑步回来的时候，发现虎娃跟花妮、花椒、九斤跟大刚几个孩子站在小院子里等他们。
等他们走回院子里，孩子们沉默着，一个接着一个的把背着的竹篓放在他们的脚边。
竹篓里头有卫生纸巾包着的午餐肉，有饼干，有糖果，有水果，有小螃蟹小虾，有早餐舍不得吃留下来的大馒头和包子。
这是所有孩子平日里视若珍宝的宝贝。
虎娃的竹篓子里，还有烟，甚至他把竹爷的大烟斗也拿过来了。
孩子们默默的仰头看着他们，每一双眼睛都是倔强而委屈的，眼眶红通通的，但大概是商量好了，谁都没有让眼眶里的眼泪掉下来。
第一次见到两位老师的时候，大人拿了一竹篓的东西给他们，说：老师吃饱了，才会留下来。
那回，他们拿了好多好多好吃的来，还被坏坏的小许老师勒索了。
然后，他们把小许老师跟小成老师给留了下来。
虎娃往前走了两步，大概是眼眶里的泪水忍不住了，黑小子用手背狠狠的擦了擦眼睛。
“老师，我们现在每天都有洗手跟洗脸，我们不脏。”
我们不脏。
所以老师你们别不要我们好不好?
……
……
四月底的某一天，翠花婶的女儿在整理床铺的时候，在两人的床上发现了两支手机和一张纸条。
上头只简单写着【早上9:00】，没有署名。
翠花婶的女儿把手机跟纸条默默地交给许哲跟成俊人后，回家就躲回房间里，哭了好久。
许哲跟成俊人拿着曾经朝思夜想的手机，打开了，连上网了，就可以回到那个文明繁华的世界了。
但他们俩个谁都没有打开它。
当天晚上，翠花婶跟老竹爷过来了。
“真的要走了啊?”翠花婶叹了口气，然后撑起一个勉强的笑容。
成俊人点了点头：”我们会回来看大家的。”
老竹爷强笑道：”小许老师跟小成老师要代表国家参加世奥委会，而且他们都还在读大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许哲点了根烟，然后从床铺边上的柜子里拿出老竹爷的大烟斗递给老竹爷，还帮他点上了火。
老竹爷先是一愣，自己的烟斗怎么会在这，然后他恍然，摇摇头苦笑了起来：”这两个孩子……”
“马强被抓之后，马家村换了他侄子马正信做主，他们现在正在抢修道路，但估计也要好长一段时间路才会通。”
“上回你们给我说的计划我不懂，不过我相信你们不会害我们禾西村的。”
老竹爷笑道：”而且我们这么穷的地方，也没什么东西好骗了，你们就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需要我担的，我会担着。”
许哲笑道：”没什么需要担着的，就是一点简单的宣传跟普通的营销手段，现在有网络，我有团队，不会太难，不要担心。”
“没啥，你们能来禾西村一个月，已经是我们的造化了，何况你们还帮了我们做了这么大的事……总之，能遇到你们这样有出息的孩子，是我们禾西村人几辈子人的幸运，之后的日子……多回来看看。”
成俊人笑着道：”竹爷您这话说的，好像我们要离开多久似的，我们七月底就在魔都比赛，到时候咱们村的人一块过去帮我们加油，好不好?”
老竹爷连忙摇了摇手：”可别可别，魔都那种大城市，里头都是体面人，不合适我们这种乡下人去的。”
翠花婶一边悄悄抹着眼泪，一边开始帮两人打包行李，就跟舍不得孩子出门的母亲似的。
两人本来就是被打昏丢到山上来的，原本什么行李都没有，但两人下山的时候，翠花婶帮他们收的小包袱却是满满的。
孩子们第一次考100分，特意给成俊人炫耀的英文试卷，上头有全班孩子歪歪扭扭的签名，还写了好多小成老师我爱你，小成老师你好帅的谄媚字句。
带孩子们去溪边捞小螃蟹的时候，全班一起做的小捞网，许哲跟成俊人的是大号的，但网眼太大，小螃蟹总是直接就从里头溜走了，九斤跟虎娃总是笑他们这么大了连螃蟹都不会抓，然后哇哇大叫着被小心眼的小许老师给丢到溪里去。
老李头从厨房里省出来，自己舍不得用，却总是偷偷塞给许哲点烟的小火柴。
邓婶手工做的桑葚干。
翠花婶怕他们晒，手工做的遮阳草帽。
因为他们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所以竹爷花了好几天时间，带着翠花婶他们从每家衣柜里头翻出来，那些破旧又不合身的衣服和裤子。
厨房水缸里已经养大了的小螃蟹和小鱼。
那些包得杂七杂八，怎么吃也吃不完的零食和午餐肉罐头。
那硌得扎人的木板床。
那满屋顶的蜘蛛网。
还有那满满的回忆。
……
隔天早上的时候，孩子都来到小院子外头，每个孩子都带着红领巾，整整齐齐地排好队，看到许哲跟成俊人出来，弯腰鞠躬：”老师早上好。”
成俊人微笑的看着这群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孩子们：”各位同学早上好。”
花妮哒哒哒的跑出了队伍，走到许哲面前，仰起头，张开双臂，轻声说：”要抱。”
许哲放下包袱，俯身一把将花妮抱了起来，手臂穿着膝弯，让小花妮坐得高高的。
“老师，爷爷说不能留你们，不能耽误你们。”
小花妮身子拧转了一下，把小脸蛋藏到许哲肩膀后头，两只小手臂轻轻抱着他的脖子，声音带着一点点忍住的哭腔。
“老师，你们会回来看我们吗?”
“会啊。”
“那说好了，如果你们一年……两年没有回来看我们，我就生气了。”
“好。”
说完，花妮就再也忍不住，抱着许哲的脖子哭了。
竹爷、翠花婶、老李头、何叔、杨婶、邓大婶站在远处，目光柔和的看着两名年轻的支教老师。
直升机的隆隆声从天空的远处传了过来。
“小许老师跟小成老师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
许哲走到虎娃身旁，弯下腰，把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的小花妮放在强忍着抽噎的虎娃身旁，让他紧紧牵着妹妹的手。
然后他跟成俊人打开自己的背包，把那些午餐肉罐头、棒棒糖、孩子们省下的馒头、包子，一一分发到孩子们的手上。
“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看着虎娃，咧嘴笑：”老师不在的时候，帮老师保护村子，保护花妮，保护同学们好不好?”
虎娃看着许哲，满脸的眼泪的鼻涕，然后拚了命的点头。
“小许老师跟小成老师不在的时候，帮老师保护村子、保护老竹爷、保护同学，保护李爷爷、翠花奶奶他们好不好。”
“好……”
孩子们七零八落的回应着，不少强忍着的呜咽声在队伍里头偷偷响起。
“好不好?!”许哲又大喊了一声。
“好!!”
啜泣的声音此起彼落。
“很好。”
小许老师跟小成老师在禾西村的最后一课，到此结束。
“下课!!”
孩子们齐刷刷的站直了身体，看着许哲跟成俊人。
“同学们，再见。”
孩子们七零八落，呜咽或哽咽：”小许老师再见…小成老师再见……”
翠花婶和杨婶再也忍不住冲上鼻头的酸涩感，摀着嘴巴哭了出来。
成俊人转身，仰着头，深呼吸。
许哲撇过头去，将头上的草帽微微的压低了些。
直升机降落在不远处的荒地上，机舱门打开，王五那张讨厌的老脸露了出来。
……
直升机逐渐的离地面越来越远。
许哲抱着一颗破旧的，已经漏了气的排球，坐在座椅的最内侧。
他跟成俊人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靠在座椅背上，头半仰着，脸上盖着翠花婶给他们手工做的那顶草帽。
“看来你们当老师还挺受欢迎的嘛。”
王五乐呵呵的笑道。
两人都没搭腔。
“你们没空回魔都跟京都，今天给到了目的地之后，给你们修整一天，明天继续第二阶段的特训，你们家人跟学校我们都已经通知过了，其他你们要联络的人跟事，就趁今天处理吧……”
王五絮絮叨叨的，但眼前这两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都不说话，我就当你们都没意见了。”
“闭嘴。”
许哲伸手，压了压脸上草帽的帽沿。
“等下了飞机，就干掉你。”
成俊人也没动，草帽下的声音闷闷的。
王五晒然一笑，转过头没理这两个混账小子。
这时，机舱窗外斜斜照射下的阳光照到了许哲怀中抱着的那颗又脏又瘪的白色排球，王五才注意到球上头有行用签字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
【我们的老师是世界第一!!】
不知道为什么，对禾西村并不熟悉的王五眼前突然浮起了那几个围在直升机前，穿着破旧校服，带着红领巾，满脸眼泪鼻涕，却死死的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的黑瘦孩子们。
即使螺旋桨的风大得快把瘦弱的他们吹跑了，他们依然不肯离开，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认真而倔强的看着直升机慢慢地远离地面，飞向天空。
王五彷佛看到那群孩子满脸眼泪鼻涕，大声对着直升机离去的天空喊着。
我们的老师……
一定会是世界第一!!
这群山里的孩子，他们幼稚但认真的，死死相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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