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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少年曾许凌云志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泛着莹润玉质光晕的骰子,显得越发精巧起来。

  顾先生转动着那枚骰子,骰子上的点数清晰分明,是将朱砂碾碎,取了那小小米粒大小镶嵌进去,是以这么些年了,朱砂的颜色依旧,不曾有半点褪色。

  他喊了一声,让人取来普通的骨骰。

  来送骰子的人身宽体胖,虽然带着面具,但贺境心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就是坑了她一万两的金满堂。

  贺境心:……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贺境心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金满堂。

  金满堂放骰子的手抖了抖,他放下骰子之后,不用人催,直接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顾先生将那普通的骨骰推到贺境心和宋钺面前,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一起出手抓住了一枚,拿到跟前细细地看。

  贺境心愣了一下,这骨骰上面的点数是用颜料点上去的。

  贺境心拿出来的那一枚不是如此,那一枚的点数,是实实在在的朱砂镶嵌在其中。

  这种区别,不仔细看,谁也不会留意,毕竟骰子都长这个样子,四四方方一小块,里面都刻着不同的点数。

  但一直和骰子打交道的人,却可以第一时间发现这两种骨骰之间的区别,无怪之前她拿出骰子的时候,那倒茶的美妇会认出来。

  “这枚骰子是我一个故人之物,这个故人与我而言很重要,我想问问这位娘子,这枚骰子你是从何处而来?”顾先生看着贺境心,眼仁映着烛火,微微泛着光。

  贺境心心中暗忖,这故人是在说她爹吗?

  不,不对。

  贺境心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从这位顾先生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到,他正在压抑着情绪,他看起来很难过。

  “这枚骰子……”贺境心忖度着要如何作答,是如实说,还是编点瞎话。

  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宋钺,就见这人此时正襟危坐,靠着她这边的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贺境心:……

  “这枚骰子是我父亲的遗物。”贺境心隐去了逍遥仙的事没有提,她这说法的确也没有什么问题,不算真话,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假话。

  “你父亲?”顾先生愣住了。

  贺境心点了点头道:“对,我父亲,我父亲名叫贺从渊,不知先生可认识?”

  顾先生眼神里透着一股茫然之色,显然他并不知道贺从渊是谁。

  贺境心倒也不算意外,如逍遥仙所说,她父亲的代号是青蝉,贺从渊这个名字,应该是他获得自由之后,重新取的,亦或是他最初的名字。

  “敢问娘子,你可认识苏芷?”顾先生问,他眼神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贺境心能感觉到,这个人很紧张,他在期待,期待她能给一个肯定的答案。

  贺境心大脑中自动开始搜寻苏芷这个名字,她自小到大,见过的人很多,过耳的名字也实在不少,与苏芷有关的,倒的确有那么一个。

  那真的是挺久远的一段记忆了,是在十年前。

  那时候贺境心十二岁,有一次半夜实在是烦的睡不着觉,她便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打算去起个夜。

  只是路过爹娘屋子的时候,贺境心发现屋子里的烛火还没有熄灭,从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光,跟着光一起透出来的,还有他爹的声音。

  “怪可怜的,说是叫苏芷,浑身都是伤,说是十六了,但我瞅着那个样子,瘦瘦小小的,瞧不出十六来。”

  “莫不是家里没有爹娘?”

  “倒也不是……家里人口不少,就是一直磋磨她,将她充作老黄牛使唤,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命不好,结果却听到爹娘说起,她根本不是那家的孩子,那家人筹谋着去找亲生的,谋那泼天的富贵。想来是那假的想灭口,买通歹人要杀她,她死里逃生,叫我们救下了。”

  “也是可怜的……”

  里面说着话,不多会儿,烛火被吹熄了,连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了。

  贺境心听过一耳朵也没有放在心上,她出了屋子,屋外清凌凌的月光,犹如在院子里续了清澈的水一般。

  这些支离破碎的零散记忆,一直存在贺境心的脑海中,若不是眼前的顾先生提起苏芷这个名字,这段夜半三更的闲谈,贺境心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去翻阅。

  贺境心脑中找到了与苏芷相关的记忆,却并没有说出来,她脸上戴着面具,对面那位顾先生也没有办法从贺境心的表情窥探出什么来,“我能先知道,苏芷是你的什么人吗?”

  顾先生沉默半晌,最后只轻声道:“她若是还活着的话,此时应该已经是我的妻。那枚相思骰……”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变得很晦涩,“那枚相思骰,原是我送与她的信物。”

  贺境心愣住了,“所以这枚骰子,其实是你的东西?”

  顾先生眼神中带着掩藏不住的眷恋,“是啊,本是我的。”

  也不知是在说人,还是在说那枚骰子。

  贺境心手指摩挲了几下骰子。

  如果这位顾先生所言不虚,这枚骰子真的是他的,那他应该与苏芷有很深的渊源。

  她爹将这枚骰子寄给逍遥仙,让逍遥仙去查骰子来自于何处,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想要把这枚骰子物归原主呢?

  顾先生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面具,然后就在贺境心和宋钺的注视之下,他缓缓地将面具掀开了。

  面具背后,是一张非常清隽的男子脸庞,他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唇薄而红,那一身墨绿色袍子,衬的他面皮越发白皙似玉。

  然——

  这样一张脸上,却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那疤痕从眼角划下,一直延伸到嘴角,硬生生让这张俊俏的脸给毁了。

  “在下顾岑宴,见过宋大人,宋夫人。”顾岑宴脸上在笑,可是他眼神却没有半分笑意。

  贺境心一点也不意外这人叫破他们的身份。

  宋钺倒是惊了一下,他明明是顶着徐智才的身份进来的!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肯定认识贺境心,他都喊贺境心媳妇儿了,那他们认出自己是贺境心家的,好像也很合情合理。

  既然已经被叫破了身份,这面具倒也不是非戴不可,况且对方都很有诚意的拿下面具了,他们继续戴好像是不太妥。

  宋钺抬手去解面具,他总觉得顾岑宴这个名字很有几分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说过。

  宋钺顺着那个思路想了想,忽的抬起头看向顾岑宴,“你可是天佑二年的状元郎?”

  顾岑宴脸上露出了意外之色,显然,宋钺竟然还记得自己这么一个人,让他觉得有些意外。

  “想来是了。”宋钺看到顾岑宴的表情,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只是——

  他怎么听说,这位状元郎在中状元的第二年就因病去世了?

  宋钺博览群书,他要科考,自然也要看往年举子们所写的文章,还有那些进士们的文章,他对顾岑宴的文章很是有几分印象,这人行文没有那些华而不实的辞藻,通篇都很质朴,提出的建议也不是空中楼阁,都很脚踏实地,很有几分见解。

  那时候宋钺就猜测,这位状元郎必定出身不高,所以知晓农人百姓之苦。

  顾岑宴笑了一下,“难为还有人记得我。”

  “顾先生,您的文章策论我都看过,每一篇都很好,当今并非先帝,您是他点出来的状元,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可我听说你在翰林院当差的第二年,突发恶疾去了。”宋钺很好奇,“你缘何会出现在这里?这条街是你开出来的吗?”

  顾岑宴听着宋钺的疑问,此时神色便有些恍惚。

  若非被宋钺提及,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去回想那一段过去了,以前是不敢回忆,因为一回忆,能想到的只有锥心刺骨的痛意,后来不敢回忆,是怕想起过去的人,就再也不敢面对如今他孤身一人的现实。

  十年前,他也曾穿红袍簪花骑大马,人声鼎沸间过闹事,一日鲤鱼跃龙门,状元及第惹人羡。

  少年曾许凌云志,誓做人间第一流。

  他也曾立下宏大愿景,想要位极人臣,想要名留青史。

  可是谁能想到,这一切竟是如此的短暂。

  “这条街并非是我的。”顾岑宴垂下眼睫,“我也不过是受人所托,代为管理而已。”

  贺境心闻言,心中一动,“这条街是不是皇帝的。”

  顾岑宴和宋钺一起看向贺境心,前者错愕,后者震惊。

  “你入翰林的第二年,忽然染恶疾暴毙,实则是转明为暗,你在替皇帝做事。”贺境心盯着顾岑宴的脸,她分明只是猜测而已,但她的语气却十足的笃定。

  宋钺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他也扭头盯着顾岑宴,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你放弃状元身份,是因为你想报仇?”贺境心的手轻轻扣了扣桌面,“你想替苏芷报仇。”

  顾岑宴怔怔地看着贺境心,“你以前认识我吗?”

  贺境心摇了摇头,“不认识,今天第一次见。”

  顾岑宴觉得很荒唐,“那你为何会如此笃定,你为何知道我是想要替苏芷报仇?”

  宋钺悄悄挺了挺胸膛,这题他会!

  贺大丫之所以知道这些,全是从刚刚他们对话的一些线索得出来的结论。

  “我猜的。”贺境心理直气壮道,“但看你这个反应,想来我猜对了。”

  顾岑宴心情很复杂,这些往事一直压在他的心底,十年了,他从未和外人提起过,说起来,这世界上他也没有能倾诉的人了。

  “刚刚我从街头走到街尾,两边摊子上售卖的东西,清一色都是上等货,等闲很难看到,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普通百姓能拿到的,普通的权贵也不行,世家倒是有,但有底蕴的世家绝不可能把这些拿出来售卖,这些可都是能摆着传家用的。”贺境心道,“能明目张胆的在青州开了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甚至此次归德将军都来清剿反贼了,你这里可是有不少常客都牵涉其中,但你这条街却照常开启,说明背后的靠山非常硬。”

  “这大晋朝,最大的靠山自然是当今,也只有当今才能拿的出这么多价值连城的宝物。”贺境心说到这里,忽然觉得皇帝才是最大的奸商!

  他把私库里的宝物拿出来售卖,卖出天价之后,这些银钱都到了他的手里,而那些卖出去的宝物,又会被进献上去,最后层层上供,很有可能最后还是回到皇帝手里。

  顾岑宴:“宋夫人,你之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宋钺道,“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所以,我猜对了吗?”贺境心看着顾岑宴问。

  顾岑宴没有回答,但他的态度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行了,既然如此,这条街应该是没问题的。就算有问题,也不归我们管。”贺境心站起来,她抓起桌上的面具重新扣在脸上,另一只手把相思骰抓在手中,“大人,我们该回去了。”

  宋钺抓着面具跟了上去,他来这儿的目的,便是要探查一番,现在查是查明白了,却并不是他能管的。

  顾岑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

  贺境心带着宋钺走走出南风馆,她想把骰子塞荷包里,却发现荷包并不在腰间系着,“我荷包落在上面了,我上去取一下,你和花叔在门口等我一下。”

  宋钺拉住她:“让我去吧,我去帮你找。”

  “不用。我去就行。”贺境心看着宋钺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宋钺慢慢松开了贺境心的衣袖,“那你要快些下来。”

  贺境心勾唇笑了笑,“好,我找到就下来。”

  贺境心转身走入南风馆内,她踩着楼梯又上去了。

  靠着墙壁站着的花明庭,看向宋钺,“怎么让她一个人进去了?”

  宋钺看着里面,“因为她想一个人进去。”

  花明庭愣了一下,随后他听见,宋大人的心跳声有点快。

  贺境心走到二楼,还是原来的那个雅室,顾岑宴听到有脚步声,正扭头往外看。

  贺境心走进来,走到顾岑宴面前,她站着,顾岑宴坐着,她将手伸到顾岑宴的面前,摊开来,上面赫然是那枚相思骰,“忘记问你了,这个骰子你要吗?”

  “可以给我吗?”顾岑宴眼仁微微发亮,他伸出手去,想要去取骰子。

  “当然可以了,黄雀。”贺境心的声音很平静。

  顾岑宴的手,蓦的停在了骰子上面一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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