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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人贩

  萧子窈是同郝姨一道出门的。

  如今公馆上下少了一个小巧,每每剩她一人独守空庭难免孤单冷清,所以自然要时常上街走走,但凡可以见见人行、听听人语、撞撞人气,总归都是好的。

  一见萧子窈同行,郝姨的嘴便闲不下来了,索性她有分寸,只讲趣事不问东西,便是树上掉下一只死蝉也能摆一摆龙门阵,实在好不热闹。

  “夫人,您住凤凰栖路当是不知道的,现在城里进了好多北边儿来的难民,那些人惨得连树上的蝉都要拿竹竿粘下来吃!现在城中许多街道都被他们吃得连蝉鸣也听不到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萧子窈听罢,于是黯然叹道:“北方战乱,这天下本就没有好兆头了,有没有蝉都是一样的。”

  谁知,她本无心一语,郝姨却一瞬讳莫如深的反口起来。

  “夫人,您是城里长大的,没听过农村的说法自然不奇怪。”

  却见郝姨惴惴不安的一觑四下,似恐隔墙有耳或有妖,总之十分忌讳,“是这样的,夫人,我们那边都说,如果夏季无蝉鸣,便是地底下的僵尸饿了,所以吃光了土里的蝉,还要去抓女人和小孩填肚子!”

  萧子窈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只待郝姨话毕,当下便凝眉道:“郝姨,这世上没有僵尸,洋人已经证明了鬼火只是磷火,你且放宽心。”

  然,许是不曾开蒙开智之缘故,郝姨到底还是愚昧,便就煞有介事的说道:“夫人,您千万别不相信,最近城里莫名其妙的丢了许多女人孩子,您随便拉个路人打听打听都是可以的!”

  萧子窈不由得心下一悸。

  “出了这么大的事,警署竟然还不贴通知?”

  郝姨有些唏嘘:“夫人,我们这些老百姓不比您这样的人身份贵重,丢几个也不碍事的,有谁会在乎呢……”

  “不行,此事不能就这样放过去。”

  萧子窈倏尔沉声道,“人口是民生大计,谁的命不是命?你待我同沈要说说,若警署还不管,我便要军队来管!”

  她二人只在路前分道扬镳。

  郝姨家中还有活计忙于打点,萧子窈便不多留她,于是自顾自的转上了街去。

  只不过,经由方才那番危言耸听,她倒也当真留些了心思在行人之间。

  却见人潮川流,其间却混杂许多面黄肌瘦之人,或背行囊或扛包袱,是一眼到底的难民模样。

  此乃民之哀也,国之危矣。

  这般想着,她便拐进一间杂货铺子,想买些缝补用的针线。

  原是前些日子沈要穿掉了一件衬衫的纽扣,偏她平生金枝玉叶,女红却奇差无比,便道:“衣服你且放着,待明日郝姨上工,我让她来帮忙缝补。”

  谁知,沈要听罢,却只默默的取了针线来,复又顿一下,说:“不用。”

  话毕,却见他闭一只眼睛仔细穿针引线,后又几下缝好了纽扣,再看一眼,竟还做得有模有样。

  萧子窈见他动作熟练,心下直觉羞窘之外更还有些纳罕,便问道:“你怎么还会针线活?”

  沈要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从小我就只有两三件衣服穿,而且穿坏了就没有了,所以学了缝补。”

  萧子窈一瞬默然。

  如此,她便也起了些琢磨针线的心思,反正,左右不能再让那呆子这般的“学以致用”了。

  却不想,她方才迈进那铺子半步,便被一个小童给绊住了脚。

  却见那小童衣衫褴褛,周身还隐隐的散出几分馊臭味来,不必多想也知他是背井离乡的难民,更加这般幼小孱弱的年纪,实在可怜至极。

  可那店家却陡的嚷了起来。

  “你这小杂种,竟敢偷我店里的东西!若再不交出来我便打断你的脏手,还要把你送去警署坐牢!”

  谁知,偏那小童硬气,面上根本毫无惧色,还道:“我没偷东西,你少在那里狗眼看人低!”

  此话一出,那店家立刻恼了,于是抄了长棍便要狠狠打来,萧子窈一见那小童避无可避,当下便上前阻拦道:“老板,和气生财,有话好好说!”

  那店家疾疾的刹住手去:“夫人,您当真是要吓死个人了!棍棒无眼,仔细您平白无故替这小杂种受了伤!”

  萧子窈满不在乎的拂袖道:“他偷没偷东西还不确凿,你又怎能这样叫狗似的叫人?”

  “怎么就不确凿了!”

  正说着,那店家便忿忿的一指,却见那小童一手揣在怀里,有鼓囊囊的一小团突出来,当真显得不算清白。

  萧子窈于是回身问道:“你说你没偷东西,对吧?”

  “对!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为何不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让他瞧瞧呢?”

  那小童不屑一顾:“他当我是偷儿,那无论我拿出什么来他都会说我是偷儿。”

  萧子窈看出他脾性刚烈,便道:“可你今日若想出门去,怎样也要自证清白才行。我信你不曾偷窃,你若不肯给他看,那可不可以给我看?我看后自会替你申冤。”

  那小童一时有些犹豫:“……可我凭什么相信你会帮我?”

  “凭我刚才愿意替你挡那一棍。”

  萧子窈笑道。

  那小童于是咬一咬牙,不刻便下定了决心。

  复又招着她凑近了些,方才小心翼翼的探出手来,自怀中捧出一只汗湿了的锦囊,道:“这是我阿娘的骨灰!”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有些哀。

  “城门关口的兵子不准我把整罐的骨灰带进城,怕里面混了火药粉,所以我只好留了一小把装在身上的香囊里。”

  “可是我身上太脏了,香囊也被汗水浸潮了……好在我身上还有些钱,就想来杂货店买个小瓶子来装骨灰。”

  “谁知这老板见我穿得破烂便要赶我走,恰好我转了一圈也没看见大小合适的瓶子,他便凭空污蔑我盗窃!”

  萧子窈于是推回了那小童的手去。

  “洋人药剂店有时会剩一些磨花了的空药瓶,你去那里买,装这些骨灰大小正合适。”

  “谢、谢谢夫人指点……”

  “无妨。”

  萧子窈摆摆手,复又转向那店家说道,“如何?这孩子没偷盗,我可以替他做保。”

  那店家一时吃住了嘴,更有些心虚:“既然您都这样说了,那此事便就此揭过吧。”

  “那还不快向人家道歉?”

  “是是……”

  却见那店家好不情愿的嚼舌,半晌才啐出几个字来,“——对不住了。”

  萧子窈本就不指望此人能够毕恭毕敬,于是不再为难,索性买了针线便走,谁知,出门不过三步尔,却又见檐下正立着一道粉裙丽影,竟是在此巧遇了苏同心。

  “同心,你也上街买东西?”

  然,她自笑意盈盈,那厢的苏同心却是怔愣一瞬。

  “……子、子窈,早上好!”

  如此,恍惚半晌,苏同心方才垂了脸低回,“对不起,我刚刚有些失神,是因为看到你替那孩子打抱不平。子窈,你总是这般的……让人敬佩。”

  ——此乃她肺腑之言。

  苏同心只将眼光怯怯的收敛起来。

  其实,方才她比萧子窈来得还早,只在路边的小摊上目睹了那小童受辱的经过。

  她明知那小童无辜、也知那店家刻薄,偏偏,她竟全无挺身为善的果决与勇气。

  所谓第一贵女,难道当真只论身家才色?

  她实在不堪,只担一个虚名,竟然不及萧子窈的万分之一。

  她既不敢替那小童挡下一棍,也不敢坦白自己冷眼旁观的行径,所以只好软弱无能的卑微到底。

  如此,岳安满城只知萧子窈而不知她,便当真不奇怪了。

  思及此,苏同心于是微一咬唇,有些吞吐。

  “子窈,你方才难道就不怕受伤吗?”

  萧子窈坦然道:“我一个成年人,哪怕挨一棍子也不至于伤得太重,可那孩子都瘦脱相了,万一重伤不治便是一条人命。”

  “子窈,你……你真的好勇敢。”

  她又真心真意的表白,却只惹得萧子窈一笑:“这不算什么的。而且,我相信,此事若是换成了同心你,一定也会为了那孩子声张正义。”

  她此话听不出真假,也许其中会有人情客套。

  苏同心自惭形秽的收了声。

  可萧子窈却只当她是有怨。

  前些时日,沈要只因她萧子窈的一句话便去回了苏同心的约会,只此行径,无论前因后果如何,都是算作言而无信的。

  如此,苏同心又遭沈要冷遇,她便与始作俑者无异了。

  萧子窈于是巧言一笑。

  “同心,我们有空再聚。不带沈要,就只是你我二人,可好?”

  话毕,她却见苏同心隐约一滞,然后迟疑片刻,方才应声道:“好!”

  “那今日便告辞了。”

  她拂袖,又回眸,“对了,我听说最近城里时常会有女人孩子失踪,同心,你也要当心些,不要总是一个人上街,记得把家仆带上。”

  “嗯,我记得了,谢谢。”

  她二人于是就此别过。

  苏同心已不带侍从出行好几日了。

  原因无他,只怪府中下人太当她的回事,便是她上街闲逛一二也要隆重伺候,实在频频惹得路人唏嘘议论。

  偏她性子也又怯,最受不得人指点,几次三番便再不敢携人了,之后,凡街边闹巷,她都只好独身来往。

  谁知,她正走着,路旁一道小门却猛冲出个惊慌失措的姑娘来,一见她路过,当下便叫道:“快跑!这院里有人牙子!他们要把我抓回去卖掉!”

  方才,萧子窈好心提点于她,她心下虽有谢意,却也不至于太怯,毕竟,光天化日之下又有谁敢罔顾王法?

  可她到底还是触了霉头。

  好在,那姑娘许是个心善的,但见她还愣在原地,不由分说便紧紧抓了她的手疾跑出去,又左右拐进几条小巷,很快便甩开了那几个持枪带棒的人贩。

  苏同心于是气喘吁吁的扶着膝头谢道:“谢、谢谢你……”

  那姑娘摆摆手,只将她扶了起来。

  “那些人牙子专抓女人小孩,如果你跑得慢了,他们便要抓你回去充数。”

  苏同心吓得满脊发寒:“那、那我们现在就去报警!我也可以告诉我爹爹,他在军中做事,可以把这些坏人抓起来!”

  “没用的。”

  那姑娘恨恨的说道,“那个院子只是他们的临时据点,这伙人马上就要启程出城了,说是要把抓来的人都卖去外面,我就是趁着这个机会跑出来的。”

  话毕,却见她顿了一顿,又道:“他们现在肯定还在找我,你被看到和我跑在一处,肯定也不安全了!不如这样,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要不你先和我回家躲躲?”

  “……你家离这里很近?”

  那姑娘一瞬泄漏了哭音:“所以我才恨!明明知道自己的家就近在咫尺,我却被人牙子绑在小黑屋里打骂!我家中只有我一个,这些日子我爹娘该有多担心我!”

  那姑娘愈说愈泣,苏同心实在有些不忍,便从包里翻出一张绣帕递与她去:“别哭了,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然,只此一瞬,一张红色的小方票却不经意自她指尖飘落。

  却是一枚戏票,上书锁麟囊三字,落款茂和戏院。

  那戏票如风抚落,无声无息、无人可查,她亦不知。

  苏同心于是亦步亦趋的跟在那姑娘身后。

  她只见巷子越走越深,就连地砖都生出了苔藓,便不由得问道:“姑娘,既然你家就在附近,那你到底是怎么被那些人牙子拐走的呀?”

  那姑娘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当时就是因为走了这条路才被抓去了!此处人迹罕至,他们埋伏在此我根本无处可逃,所以一棒子就被敲昏了过去。”

  苏同心一瞬情急起来。

  “那、那你还带我走这条路……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姑娘你不知道长教训呢!”

  谁知,她话音至此,那姑娘却陡的停下了脚步。

  “其实,我长不长教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你可以长些教训了。”

  那姑娘幽然回眸一笑,“你看,他们当时就是这样把人打晕的……”

  苏同心于是听见棍棒的闷响打上肉身。

  ——却是她的肉身。

  她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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