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风临面无表情地坐在台上，目光涣散在前方，似尊泥塑摆在座上。正座之上的皇帝与皇夫倒是面带微笑，和善地望向阶下成列的世家公子，二人时不时附耳几句，看上去对此事颇为上心，只是这场小选的主角定安王却是兴致缺缺，连一旁的风依云都比她兴奋些。
武皇子女不多，风和又告病，因而只有风临姐弟二人坐在武皇座下左侧，对面右列是几位皇室宗亲，还有德高望重的老臣，因着她们的存在，这场王夫之选显得郑重许多。
待到时辰已至，皇夫轻声道：“陛下，开始吧？”
武皇微微点头，眼神示意随侍，立时便有人朗声宣告，礼乐应声而起，男子踏着乐声款款入场。武皇端坐于椅上，神色如常，只是眼神格外轻松，如赏花一般，倒是皇夫一个一个仔细地端详，看得颇为认真。
今日面圣的男子皆是经观相、检仪、察体后留下的佼佼者，共十五人，依次面圣敬言。这十五人仪容皆是上乘，然而一眼望去，最出挑的仍是那位月惊鸿。即便是皇夫，望见他时也不由得暗暗称赞，此子丰神俊朗，举止又是落落大方，谈吐从容，私心来讲，若选一位这样的少年配与女儿，他是真心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出身不高，母族并不显赫，若女儿将来有需要，夫家恐不能给到有力的帮助。但转念一想，以女儿眼下的情势，这一点或许也是优点，比起大族之子更好拿捏，女儿或许也作此想，才会开口明言要他。
思至此处皇夫暗暗望向风临，却见这人已神游到九天之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惹得皇夫一阵暗恼。
这时武皇悠悠开口：“朕记得有位凤氏公子资质端硕，亦入花名之册，怎今日却不见他？”
皇夫收回目光，淡淡道：“那孩子的确端丽，但检仪时周行不雅，故臣将他除名了。”
武皇笑了笑没有说话，将目光投向了座下前那两位低眉的公子。
待十五人面圣完毕，武皇与众人一同归宫，世家公子们归家待旨。风临亦跟随御驾一同前往紫宸殿商议，风依云此时不便前往，行过礼便回栖梧宫去了。
众人在紫宸殿刚刚坐定，皇夫便悠悠出声夸起了方才行列中的子家公子，宗亲之中恭定王先前拿了风临好大一笔好处，此时自然是敛声不语，还避开了旁人对视的目光，专注于饮茶。一旁的人无奈只好开口道：“陛下三女之中已有一位与丞相家定婚，若定安王再娶子家公子……”
皇夫平静问：“如何？”
此人皱眉不语，倒是闻人惠大人道：“子家育人有方，自是才子代出，入册也是情理之中，只皇女之中两位与子家结亲，恐惹人议论，对殿下您的清誉也有损啊。”
皇夫微笑不语。此时武皇终于笑着开口：“朕也不能独宠子家。”一句话止了众人口中言，一旁的大臣自然会意，不动声色地提起了别家出色的公子。
凤氏子不告而除名，武皇心中自然是不大愉快，加之方才皇夫明显有意子家人，使她不得不疑心皇夫有了揽权之心，故而武皇有意无意地对缙王派系臣子家的公子流露出赞赏之意，能参与到亲王选夫的大臣自然各个人精，没有错过这细微的赞赏之情，立刻捧起了这几位公子。
缙王系的大臣自然盼着选自己人，而中立的几位也附和了起来，左不过定安王不得圣意，武皇又明言不选子家人，顺水推舟卖缙王一个人情，也是百利无一害，保不齐日后缙王登基还能念着今日的好。
宗亲之中恭定王不言语，其余的几位却是不能装作不在意。因着风恪幼时出身种种，她们与风恪交情并不深，加上武皇二十多年的打压，几乎杀光了先皇皇女，看得旁系胆战心惊不说，手中握的权力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好不容易出了个风临，貌似对宗亲有拉拢之意，还给了恭定王一单肥差，她们怎能不眼馋心动？风临在一日，她们或还有出头之日，风临若此时被整垮了，她们该找谁谋利去呢？
故而几位宗亲极力反对大臣所言，可她们却也不是傻子，当武皇问谁人更好时，她们皆荐武皇亲近之臣孟昆之子，既膈应了对面人一把，又顺了陛下的心意，实在是一举两得。
两方僵持之际，武皇话锋一转，问风临心悦哪位，风临抬手一挥，直言：“都行。陛下做主便是。”
武皇微微点头，起身对众人道：“众卿辛苦了，此事待朕再思量一番，今日劳诸位陪了一日，早些归家歇息吧。”
风临随着众人起身行礼，目送武皇与皇夫远去，从始至终风临没有对自己的婚事发表过一个字看法，也没有对皇夫的举动流露半分疑惑。皇夫亦没有对风临解释的意思，直到踏出殿门前这对父女才对视了一眼，没有波澜，没有疑虑，就只是对视了一眼，一如平常。
皇夫道：“早些回去吧。”
这里有父亲在。
风临点点头，大步流星走出了紫宸殿。
当日皇夫便向缙王系三位公子的臣家发了邀帖，请其臣夫入宫赏画，这邀帖盖了皇夫的印，直接越过掌六宫之权的刘昭仪，于当夜送出了宫城。翌日便请来了三位官眷，留他们用了午膳。武皇本欲寻皇夫用膳，一入栖梧宫便见几人相谈甚欢，皇夫还特当着武皇的面对三人大行赏赐，举止极为亲厚。武皇面上没露什么，顺着皇夫的话给三人的赏赐又添了一笔，而后淡笑着离去。
当夜武皇宿在金龙殿，夜深人静之时，忽问殿门处的刘育昌：“以你所见，王夫当选何人？”
刘育昌一下散尽了睡意，恭敬道：“陛下家事，老奴岂敢多言。”
武皇笑道：“你这老货……朕既问你，但说无妨。”
“陛下为江山千秋计，自然心中早有了主意。”
武皇脸上习惯性地挂着微笑，她撑起头虚望着殿门的方向，宫殿之中熄了灯，望不见人影，可她却打量得仔细。
良久，武皇微笑道：“你年纪大了，守了一夜难免吃不消，回去歇歇吧，明日朕还要用你磨墨呢。”
刘育昌没有推辞，谢恩归去。夜里临时换人，人选不多，梁少监顶了上来。
武皇瞥了他所在方向一眼，道：“这深更半夜，你来的倒快。”
梁少监跪地答道：“奴夜不解衣，榻前悬针，为的便是怕御前有急，好及时清醒任职。”
“嗯，是个良仆。”
梁少监沉声道：“在御前做事，自当尽心。”
武皇似乎颇为满意他的回答，吩咐道：“你日日准备着，朕也不能辜负你的心意。你且去替朕给凤翔送个口信，叫她帮朕查查御前的人。”
这话说得颇值得玩味，梁少监不需多想，凭直觉便明白陛下所指是谁。而她将这个想法不加隐瞒地透露给自己，也是在暗暗告诉自己：朕疑心身边人，朕身边无可用之人。
这是武皇摆到明面上的机会，他自然要抓住。
而如何避过众人眼线，避过刘育昌的眼睛，静悄悄地出宫，是武皇给他出的第一道题。这题解的不好，没有资格为她办事，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梁少监暗暗咬牙，叩首谢恩，静悄悄消失在夜色。
五更天时，凤翔终于收到了她等候已久的圣旨，她面作愁容，连连叹气，似是一时失言道：“陛下此番当真是难为凤某了！那厮借着龙势作威作福，金银财宝不入眼，莫说文官武将，就是亲王贵眷也要送以豪宅阔院相结交，在华京其势之大，岂是凤某一介小官可以撼动的？只怕今日才查个头绪，明日便已命丧黄泉了！”
梁少监自然不会错过她言外之意，虽急得满头大汗，但仍折回来，作揖道：“大人赤胆忠心，叫人钦佩。若您看得上，梁某愿为大人分忧。”
凤翔心中暗笑，有利岂会无友？她面上作意外之状，颇为动容道：“凤某先谢过少监了！”
这日傍晚时分，武皇看完风和回去的路上本想去望望皇夫，但因着这两日皇夫的种种，武皇实在不快，索性直接回紫宸殿了。谁知刚一归殿，便听得梁少监来报，说皇夫拒不服药，当着御医的面将药倒进了花盆之中。
自从前那事发生，她一直关心皇夫的身体，流水似的珍品好容易把他补起来，眼下竟开始自己作妖！武皇压着火道：“不去管他！”自行坐到了桌前，随手拿起一本奏文胡乱翻了几下，也看不进去，怒甩了回去，咬牙令道：“摆驾！”
到了栖梧宫门前，刘育昌还未请圣驾下辇，武皇便两步跨下，一路怒气冲冲踏进殿中，推门而入，在看到皇夫后怒指他道：“你又耍什么性子？！”
皇夫对眼下的情况丝毫不意外，坐在椅上捧着诗书，淡淡看了武皇一眼，目光又落回书页，“那些人的嘴愈发碎了。”
武皇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命旁人滚出去，自己在原地打量了皇夫许久，才怒笑着问他：“怎么，没选你家人，就这么不悦？”
皇夫没有作答，静静将诗书翻了一页。
武皇三步上前，一把夺过书甩在地上，伸手钳住皇夫的下巴，强硬迫他望向自己，“非选你家人不可吗？”
皇夫微微吃痛，却仍平静地回答：“陛下，臣并没有说什么。”
“你说的还不够多吗？”她冷笑道，“朕本以为你心性一如从前，今日却叫朕大失所望。”
皇夫直视道：“从前臣是如何？今时臣又是如何？臣不在乎陛下如何想，臣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绝不容许心思不纯之人入临儿的后院。”
武皇松开了手，居高临下望着他：“你选的人，心思便恪纯么？”
“那也比旁人要好！”皇夫忽然激动起来，一时动气，咳了许久才顺气，待他坐直了身子望向武皇，一滴泪猝不及防落了下来。
“朝云，我知道你不喜临儿，可她到底是我们的孩子，旁的事我不过问，你自有你的考量，我只求你留给她一个喘息的地方，起码让她回到家时，能有一刻的放松，而不是继续外面的勾心斗角。”
武皇转身背对他，目光复杂。
皇夫缓缓起身，冲着武皇的背影跪下，从一旁的桌上抽出一张薄薄的名单，道：“我不盼着她娶个豪门贵人，也不盼她的夫婿有何等才华，只盼那人本分老实，不要害她就好。朝云……陛下！”
这一声呼唤将武皇的身子拉回到他的面前，皇夫双手捧着这张名单，落泪道：“您是武朝的天子，尊贵的皇帝，我不敢让您按我的心意行事，这天下万物的主人都是您，何况是临儿的一桩婚事。方才是我任性了，临儿的婚事全凭您的旨意，我不会再妄言。”
皇夫跪行至她的面前，举起那张名单，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没入发丝之中，无声无息。
在武皇指尖触碰到名单的一刹那，皇夫颤抖泣道：“但求陛下垂怜！”
这句话震得武皇指尖一麻，她几乎是瞬间收回了手，衣袖带起的风吹落了纸张。她没有看他，垂首道：“知道了，就依你吧。”
皇夫含泪抬起手，冲着地上的纸张随手一指，道：“那就他吧？”
武皇瞥了一眼，对这个人选也没有大的抵触，她转身出门，对候在门外的刘育昌道：“去备礼，聘月氏惊鸿为定安王夫。”
皇夫叩首谢恩，直到武皇的仪仗完全消失在栖梧宫他才缓缓直身，一旁的青松早就心疼得跑来扶他，却被他抬手婉拒。皇夫自己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脸上泪痕犹在，可神色却平静异常，他望着武皇离去的方向，眼里早已淡然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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